大魏军上万尸骨,他说,他要一具一具地找到,带回大魏。 狂傲至极,孤勇至极。世所罕见。 邑都略一思忖,惊道: “把你的人都留给我们,你又是要一个人去北狄牙帐?” 顾昔潮回道: “牙帐重兵把守,我一个人和带一百人可有分别?” 邑都微微一怔,忽大笑一声,冷声道: “我在天羊神和首领面前立了誓,不会再寻你的仇。看来,不必我亲自动手,你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牙帐了。” “顾九,你对我族的恩,我记着,仇,我也不会忘!” 语罢,他将地上的刀拔起入鞘,狂放地大笑起来。连一直沉默的顾昔潮都微微扬了扬唇角。 羌人慕强尚武,干脆利落,此间仇恨,不过打一架,分个胜负就暂时放下了。要是这世间大多的仇怨,都能如此处之,那该多好。 顾昔潮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怅意,忽听到身后一声惊呼。 他蓦然回首。 纸人实在太轻了,放下来的时候没了绳索捆住,又被风吹起,飘摇在大雪中,而后,一头栽倒在将熄未熄的篝火之中。 只剩一缕的残余火舌很快便窜起来,如汹涌的潮一般将浅薄的纸皮淹没,完全吞噬下去。 不过须臾之间,那小小的纸人便蜷皱起来,倒了下去,没在了底下的灰烬里。 始料未及,所有人登时呆在了原地。 几名羌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已被吓得瘫倒在地,指着废墟,颤声道: “是它……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所有的声音好似在这一瞬停息下来。 在无数道或惊愕或畏惧的视线之中,顾昔潮冲了过去。 他直直跪倒在火堆里,徒手扒开火里深厚的灰烬,双手捧起一抔混着红纸的黑土。 哪里还有一丝魂魄的踪迹。 “去叫人!” 顾昔潮回首,不知是不是被烟火熏染,一双黑眸红得像是要滴血,声音嘶哑,几近是朝人吼道: “赵羡在何处?给我找来!快!” 将军素来沉毅稳重,如坚冰不摧。没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浑身的杀气像是烈焰熊熊地灼烧过来,如同焚尽一切的炼狱之火。 骆雄等亲卫赶了过来,簇拥在他身旁,全是无措,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数日前,将军方从歧山部归来,就叫人疾行去崂山找敬山道人。可就算快马加鞭,崂山到此地最快也得半月,才不过三日,将军怎么突然催起来了。 他们对视一眼,面对极为陌生的将军,硬着头皮地回道: “赵羡还在路上,不可能这么快……” “砰——” 顾昔潮忽然拔刀,一刀劈裂了围在篝火边的木桩。顷刻间,整座高大的篝火坍塌四散,压不住震天的怒意。 “唉——” 空寂的雪地里,漫散的烟尘中,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恍若幻觉。 顾昔潮身形凝滞,缓慢地回头望去。 篝火上还在升腾的重重烟气之间,一缕暗白色的裙摆从中流泻下来,随风轻轻摇曳。 像是一缕魂魄的幽影。 一头云鬓散落,未绾发髻,不饰珠玉。身上是死时那一袭单薄的寡白素衣,堪堪盖住脚趾,袖上襟口还留有残存的血迹。 音容如昨。 顾昔潮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他一动,眼前的幻象便会湮灭无痕。 风雪漫天,清寂的人世间,那缕孤魂缓缓飘向他,在他面前摊开透明的掌心,轻声问道: “顾昔潮,我的春山桃呢?” 这才想起,方才是去为她折花了。 他浑浑噩噩,不由自主地摊开掌心,方才摘的那枝桃花,已被他揉皱了。 她看到了,面露惋惜之色,又叹息道: “哎,可是我走不动了。” “上来。”他听到自己道。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在树上对要摘花的少女说道。 起初,锦衣玉袍的少年身长玉立,举止风流,把头一扬,轻蔑地道: “沈十一,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堂堂顾家九郎,怎会爬人墙头,就为摘一朵花?” 后来,他撩起镶绣流云金纹的袍角系在蹀躞革带里,任由树底下小小的人儿踩着他名贵的蜀锦,肩头酸胀得不行,还要听颐指气使地使唤他: “顾九,再往高点。” “不对,再往右一些,哎,就差一点了……” 一旦折下她想要的花,就跑远了。他追过去喊道: “下不为例了。君子爱花,赏之有道。照你这种赏花法,明年这棵花树都要被你薅秃了。” “要你管……” 再后来,少女长高了些,不再梳双环髻,一头乌发松松绾就,扬着头: “顾九,春山桃我自己爬上去摘。” 他拿手比了比她的个头,才到他胸口高,无奈地道: “胡闹,沈十一,你才这点高,还够不上最矮的树枝。” 她也抬高小手举到头顶,对着他比了比,拖长音“咦”了一声: “为什么嬷嬷说我年年都在长高,却还总是只到你胸口啊?” 少年忍俊不禁,本想抬手弹她脑门,指尖快要触及之时却收了手,只是轻轻拂过她的发髻: “你个小笨蛋,我也在长个啊!” 少女“哦”了一声,嘟着嘴,看起来不高兴了。 少年望了望天,心头哀叹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背,柔声道: “上来。” …… 天上又下起了雪。 掠过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顾昔潮用又背起了烧得支离破碎的纸人,一步一步走向小山前的桃花林。 越是临近山头,雪花越是大,如同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洒下来。 喧嚣的人声远去,空旷的天地好似只剩下一个人,和一个只剩骨架的纸人。 山路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比他和她这一辈子都长。 顾昔潮的衣袍沾了雪意,身躯的温热却依旧渗入单薄的纸人。黑长的眼睫上落满了细细密密的白雪,鬓边的白发散开,划过他的侧脸。 当初的少年不曾料到此生终会和她背道而驰,一世为敌。此刻的顾昔潮却早知道,魂魄终会消散离开。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那缕孤魂从残破的纸人里伸出透明的手,一朵落花穿过虚空的掌心,没入风雪之中。 “其实,纸人本就经不起折腾,没有今日,迟早也会散架的。” 她的声音有几分艰涩。 顾昔潮步履不停。 早知道了,所以他才不计代价,用羌王的头颅换来速去牙帐找尸骨的一场谋算。 不然,本还有更稳妥的办法,不必让那么多人都仇视他,不必用他从前不屑的阴诡之计。 他来不及计较了。 他派去崂山的人行得太慢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赵羡去崂山修行。 是他临走前那一句“待修成精进道术,可为魂魄重塑肉身”,令他心间一动,带着一丝奢求的希冀,纵容自己放他去了。 她的时间,着实比他预料的要少得多。 她的声音和她的魂魄一样,轻飘飘的: “你,别怪邑都,他其实一直把你当做至交,只是一时意难平而已。” 生前睚眦必报的皇后在为害她的那一人在求情,是因为看到他而想起了谁? 谁和谁为了一桩旧事,分崩离析,意难平了整整十五年。 地上零落的花瓣越来越密,纷飞的大雪都掩埋不了。 顾昔潮脚步终是一滞,垂头道: “好。”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试探一般地道: “如果,我就要魂飞魄散了,你会不会继续帮我找回父兄的尸骨?” 生前死后,一直念着的,还是这件事。 “你我之约,不论生死。” 他的回音短促有力,坚定不移,没有缘由地令人深信不已,好像无论她求他什么事,他都会答应。 她笑了笑,像是如释重负,像是放心了,又像是难过,道出: “那我便依你我之约,告诉你,解药我藏在你的氅衣里了,可要记得要尽快服下……不然,你会和我一样,成了孤魂野鬼的。” “好。”他声音被烟气熏得,低哑得不成样子。 “那,等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之后,你若能再回京都,能不能把我的尸骨也带回北疆,和我父兄埋一起……” “好。” “最好能挑一处有春山桃的地方,”她声音松快了些,指着尽头处的桃花林,轻声道,“每到春天,桃花瓣可以落满我的坟头。” “好。” 她像是听腻了他重复的应答,闭阖了眼,等了许久才道: “那把金刀,当初你若是找我来要,我定是会还你的。顾昔潮,你为什么不找我来拿金刀呢?” 顾昔潮没想到她又提起金刀,微微一怔,低下头,扯动唇角,道: “臣,愿赌服输。” 背上的她似是不满意这个回答,静默片刻,低声叹息。 雪太大了,让他分不清哪一片是雪,哪一片是花瓣,哪一片是她正在破碎的魂魄。 肆虐的风雪中,男人头一回手足无措的样子,试图拢紧已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纸人,多护住一片分裂的纸皮。 “那我,还有最后有一问。”她的声息近了,如雾气在耳侧飘散,“我死前,你真的没有给我送来一枝春山桃么?” 那几株桃树近在眼前。顾昔潮停下脚步,胸口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张了张口,呼之欲出,却只听到她轻声自问自答道: “那你现在去,我要那一朵开得好看的春山桃。” 顾昔潮将上涌的话全咽了下去。 “快点去,不许回头看。”她声音虚弱,却如少时那般颐指气使,“我死时,形容丑陋,你千万别回头看。” 无论生前死后,还是最重体面。 “好。” 他最后应道。 顾昔潮将纸人从背上放下来,用氅衣覆上,为她遮风挡雪。自己则疾步继续走向山头的桃花林。 他几乎是踉跄着狂奔至桃树下。照常纵身攀上了树枝,从最高那根枝头上,折下那一朵开得最好的桃花。 待他走回原路,空空荡荡的雪地里,纸人一身残躯犹在。 而那缕魂魄,已然不见了。 天地之间,只有桃花瓣飘落在雪地里,渐渐被大雪所埋葬。 …… 十日后,大魏军扎营在羌族王帐三里之外。一众军士站姿笔挺,守在中军帐的帘门外,帐内没有燃地龙,一株烛火的光晕照尽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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