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走近她,面色冰冷,一身霸烈的浓黑之色: “阿德已死,娘娘找不到第二个阴阳眼,别无选择,唯有跟着臣,才能找到你父兄的遗骨。” 男人高耸的阴影已挡住了她面前大片的烛火,只留一道细长的罅隙,透出一丝微光。 幽暗中,他微微俯身,朝她道: “今后娘娘,唯我一人可看见,只我一人可仰仗。” 这一回,顾昔潮的声音犹为低沉,含有克制的薄怒,隐而不发,冲和了语气里某一种求而不得而压抑的癫狂。 沈今鸾心头动了动,没由来地想要回避,轻嗤一声,抿紧了唇,道: “我本就是孤魂野鬼,我想走,你如何留得下我?” 沈今鸾拢起了怀袖,袖下一阵阴风拂过。 烛火轻颤了一下,魂魄透白衣裙如雾气扬散,茕茕翩飞,好像马上就要离开他远走高飞。 她只稍稍一动,他疾行一步,高大的身姿投下的阴影,霎时填满了他和她之间所有的缝隙。 咫尺相对,沈今鸾眉头轻蹙,怔住了。 氅衣从男人身上滑落,紧绷的胸膛拂过她的面靥,仿佛可以感到粗糙的衣料,还有衣料之内一股活人温热的气息。 将她一点一点笼罩。 若是她肉身尚在,这样的姿势未免太过逾矩了。 沈今鸾心惊,想抬起手推开他,手腕却好像被什么紧紧箍住了。 她抬眸,只见顾昔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抵了过来。他病中尚在发热,五指划过她腕间的肌肤,竟激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灼热,滚烫,真实的触感。 像是有一股热流在躯壳里横冲直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做了十年的孤魂野鬼,沈今鸾顿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 好像,又活了一回。 顾昔潮似是也愣住了,暗沉沉的眼在烛火里发亮,无声地凝望着她,眸光专注而又迷离。 一人一鬼同时望向那一寸交缠的手腕。 身体相依,肌肤相触。 明明灭灭的烛光里,她与之前一触即散的缥缈形态全然不同,手腕玉肌如凝脂,透着细腻丰润的白,十指灵巧,甚至可以看见细细的青色经脉。 交缠的腕间,男人的手没有穿透魂魄,而是环在了她雪白丰润的腕间。她也任由他把持了自己的手,一动不敢动。 顾昔潮手指僵硬,似是不敢置信,又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块凸起的腕骨。 柔软似云。指腹摁下去时,肌理微微的凹陷,不再是像雾气倏然飘散。 真实不虚,并非他的妄念。 惊愕之间,他扣住她手腕的五指一颤,不由再收紧几分,用力几分,试图掐灭这一过于真实的幻象。 “唔……” 微微的酥麻令沈今鸾从愣神中惊醒,疑惑地小声道: “疼?” 这一声喊疼打破了室内所有暧昧的绮念。 顾昔潮霎时清醒过来,松开了手,抽身朝后,连退了好几步,几乎要站不稳。 烛火微弱下去,所照之处,女子血肉丰满的魂体随着火光颤动,摇曳生姿。 不过,只有一只嫩白的素手,其余半身飘飘然的魂体在烛火在不能照见的幽影之处,仍是孤魂之状,半明半暗,毫无颜色。 诡异之中,又有不可言说的糜艳之美。 “鬼、有鬼啊!……” 耳边突然传来邑都的惊呼声。 一人一鬼这才迟钝地扫过去,只见地上昏过去的邑都不知何时已清醒过来,朝着烛光里若隐若现的身影里发愣,彪形大汉已然吓得脸色惨白。 夜已深沉,许是听到将军卧房的动静,外头起了人声,军所的护卫纷涌而至,举着的火把在夜风中乱动,聚集在房门外: “将军!”“将军,发生何事?” 骆雄等亲卫担心将军病中刺客夜袭,焦急询问。 “无事。” 下一瞬,顾昔潮压下心头汹涌的巨浪,倏然挥袖,烛台上的火芒一下子全然熄灭。房内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方才,是他失态了。 再不知如何开口,可等他回身望去,却见那一缕寡白的魂魄在风中飘荡,没有离去。 她正无声无息地走向地上的邑都。 窗棂透出外头侍卫举起的火把,亮堂堂的火光渐渐驱散了一室的漆黑。 邑都迷迷糊糊,茫然四顾,已看不见了方才的幽影,只是吓得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乱挥,作防备状。 他手里的那把刀,刀身黯淡的金光在明暗中不断闪动。 刀柄的纹路,刀鞘的弧度,刀身的色泽。 少时的春山桃树下,皇宫的荆棘丛中。 他和她昔年曾看了千遍万遍,熟悉万分,清晰如昨。 顾昔潮心下一沉,眸光微微抬起。 只见她呆滞地停在那里,背影寥落,魂魄在风中柔弱无依,似是还在微微颤抖。 顾昔潮闭了闭眼,无言以对,转身打开房门,疾步离去。 “顾九。” 时隔十五年,沈今鸾头一回如少时唤他。 她面上的神情难以言喻,是从未见过的惊异,仓皇,还有颓然。 十年前荆棘丛生的毒计,众叛亲离的驱逐,十年间北疆万里的风霜,将军鬓边的白发……在这一刻悄然灰飞烟灭。 大片落雪无措地漫天纷飞,她凝望大雪里的他,颤声相问: “这把金刀,为何会在他手里?”
第39章 烧衣 顾家祖上御赐的金刀, 既是顾昔潮生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少时最为心爱之物,也是她设计陷害, 使得他半生孤苦飘零的源头。 那夜在荆棘从中,金刀被她施计从顾昔潮手中拿走,诬陷他以金刀通敌,从此他被迫远走京都, 放逐北疆。 金刀最后的下落, 不该是藏在深宫之中, 怎么可能今日会出现在这个羌人手里? 御赐给顾家的金刀历来只有一把,为何会有两把金刀, 哪一把是假的? 沈今鸾已有了猜测,死死盯着邑都手里的金刀,心头如同雷声轰鸣。 仿佛一座坚石筑造多年的堡垒, 在这一刻尽数倾塌, 碾作齑粉。 顾昔潮不露声色,俯身一下抽走了邑都手里的金刀,放入鞘中收了起来, 打开了房门, 将人交给了骆雄。 金刀突然被顾昔潮夺去, 邑都双手一空, 已被扑上来的守卫扣押。 “好。金刀你拿去。从今日起, 你我不再是兄弟。这十年,算我瞎了眼,帮你找了十年尸骨……” 男人披上氅衣, 大步往前,步入门外大雪之中, 步履不停,头也不回。 沈今鸾耳边犹有余响,震耳欲聋。 “顾昔潮,你给我站住!” 情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回,是她疾步飘过去,跟在始终沉默的顾昔潮身后。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金刀缘何在羌人手中?” 沈今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都出去。” 顾昔潮停下了步伐,突然低喝一声,屏退了满院的亲卫。 纷杂的院中又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顾昔潮立在纷扬的大雪中,身姿清寒,他偏过身,眸光扫向她,锐如锋刃,竟是在冷笑: “我敢说,娘娘敢听吗?” 沈今鸾愣在了原地。 顾昔潮掉头就走。沈今鸾紧跟上,单薄的魂魄拦在他身前,空洞的双目被雪光映着,隐隐发亮: “你肯说,我便听。” 顾昔潮脚步顿住。良久,他撩起氅衣,从怀中再度取出了金刀出鞘,掷在了她面前。 溅起的积雪数丈,划过她透明的衣摆。 “娘娘说我在承平一年,便勾结了羌人,此言不虚。因为,当年我受命在北疆巡查之时,无诏擅自进入了羌人的领地,更私自与邑都换了刀。” “自此,金刀就一直在他手里。” 沈今鸾咬起了牙,十指握拳,追问道: “所以,宫里的那把金刀,是假的。因为你早已将金刀给了这个羌人?” “不错。” “所以,元泓早就发现了御赐的金刀为假,认定你不可能与南燕有染。” “不错。” 时隔十年,她终于一字一句地听到他肯定的回应。直到这最后一问,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 “所以,元泓明知道你从未私通南燕,不可能将你贬来北疆,是……” “是你自己要来的。” 这一回,顾昔潮没应,只是默认。 过往的滔天巨浪朝着沈今鸾迎头打来,渐渐将她淹没,饶是鬼魂,她差点跌倒一侧。 一支飞了十年的利箭射中她的眉心,四分五裂。 而今看来,当初苦心孤诣,所有针对顾昔潮的谋算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落了空。 她从未想过,她的手下败将顾昔潮竟然是自请调任。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抛弃了京都的所有,只身奔赴北疆。 顾家九郎,天子近臣,大魏战神,这样的一个人,若不是她陷害,究竟是因何要孤身离开繁华地,奔赴这一场死局,困守在万年孤寂的北疆。 她匿在袖口的手微微颤抖,还是忍不住要去触碰那一处惊心动魄的关窍: “你,究竟为何离开京都,来到北疆?” 他别开目光,不去看她,依旧轻描淡写地道: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既输给了娘娘,自愿离开京都,不成全了娘娘所愿?” 沈今鸾凝了凝神,克制心浪潮涌,冷静地道: “你来到北疆,把金刀给了邑都,和他换了刀做了兄弟,是做请羌人做一件事。” 邑都曾说过,第一次见到顾昔潮,便是他擅闯羌人为防范外人布下的箭阵。他九死一生,破了部落的箭阵,浑身是血地来到羌王阿密当面前,请羌人相助。 能让顾昔潮将最心爱的金刀相赠羌人,甚至让他不惜性命的,是哪一件事? 更大的错愕擒住了她,沈今鸾垂着头死死盯着面前的金刀,看得久了,眼神酸胀,那刻骨铭心的金色便模糊成了一片。 深夜散开来的雪风里,她抬头望着他,艰涩而又肯定地道: “你是在找尸骨。你大哥的尸骨,还有……我父兄的尸骨。” 这一句,似乎触及了他和她心底最深最沉最不可语人的奥秘。 那奥秘像是一座不见底的深渊,光是看它一眼,便足以将人溺毙在深渊里的黑暗之中。 顾昔潮没有否认,只在一步之外静静地凝望着她,沉重的肩头似是被风吹动,微微松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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