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她的目光望过来。 他垂眸,面容却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指着火盆里不散的烟气: “烟火熏的。” 见她仍在疑惑地看着自己,顾昔潮背过身去,道: “尸骨,还找不找了?” “自然是要找的。” “如果,牙帐里真有三具尸骨,我们当如何?” “你埋你大哥,我埋我父兄。你我立誓,不提旧事,两不相负。” “可。那将你父兄安葬之后……” “我便依约,去轮回往生。” “好。” 烛火下,一人一鬼击掌为誓,一如少时。 “这下,你可以说你的计划了吧。”沈今鸾沉声问道,“你究竟有多大把握可以从牙帐带回尸骨?” 顾昔潮抬眼,一绺白发后的黑眸锐利如刀。 他挑灯于案前,铺开一卷已看了十年的舆图。 舆图已是旧得发白,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其间划动,将布局了十年的计划一一道来。 烛火幽幽燃烧,映出案前一双人影相对而立,同看舆图。 恍若,还是当年金銮殿上朝堂斗法的大将军和皇后。 这一回,却似在共谋天下。 …… “云州的北狄牙帐,龙潭虎穴,重兵把守。北狄往来羌族部落的使臣已死,牙帐未得确切消息,此时伪装羌人向北狄可汗献上羌王头颅,是最好的时机。” “朔州与云州之间,有一处名为刺荆岭的险山,北狄人在此地重重布防。但我们这一队,不过数十人,可以不经刺荆岭,从一条小道进入云州牙帐。羌人尤为熟悉此近道。” 翌日,顾昔潮在羌族新部落里挑了几个羌人武士,都是曾在牙帐露过脸的羌王近卫。顾昔潮亲自挑走几个身手好的,最后还挑中了莽机。 莽机动了动唇,看着顾昔潮,恨恨地道: “他们都说你是我们的仇人……但,顾将军,你帮我救出了哈娜,我记着你的恩。北狄牙帐我跟着邑都哥常去,我很熟悉,这一回我随你去一趟牙帐,就当、就当还了你的恩情……我莽机,再也不欠你的!” 顾昔潮微微颔首。 “还有我!你凭什么带走我的人,却不让我去?牙帐老子熟,老子偏要去……” 众人整装待发,一头奔马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还未勒住,马上的壮汉已跳下马,绕过军所重重守卫,直冲着顾昔潮而来。 “姓顾的,你可别忘了,从前每次都是老子去云州帮你上的香……” 顾昔潮打断了邑都的话,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声道: “你我不再是兄弟,自然再用不着你。” “你!……”邑都怒骂还未出口,已被疾速赶来的守卫拦下。 “况且,你昨夜已是神志不清,怎堪大任?” 邑都急得辩白道: “可我真的看见了有个白衣女鬼在你旁边!……” “胡言乱语。”顾昔潮手中马鞭轻点男人额头,“你精神恍惚,病得不轻。请军医来看看。” “我……”邑都抓耳挠腮,一时语塞。 哪见过战场上一身是胆的邑都这般模样,众人抿唇想笑又不敢,只揶揄道: “邑都,你自小就怕鬼,这么多年还是没改啊。你是把一块白布看成女鬼了?” “邑都哥,你定是伤还没好,还是留在这里休息罢……”莽机也犹豫道。 “噗嗤——”沈今鸾笑出了声。 她看看邑都,又看看马上拨动缰绳的男人,道: “你带走莽机,却留下邑都,就是要将他们兄弟一人捏在手里罢。” 邑都忌惮莽机在他身边作为人质,便不敢在朔州胡来。 顾昔潮没有否认,漫不经心地道: “阿密当的王子年幼,尚需辅佐,邑都若是死了,羌族必将大乱。他得留在朔州,镇住那些人。” 沈今鸾看了一圈跟随他的羌人,觉得甚是可笑,道: “你斩首了羌人的首领,还要他们配合你带着去那头颅去牙帐演戏?” 顾昔潮回望她一眼,道: “如今,羌族尽在我朔州境内,娘娘以为,他们有的选?” 羌人确实没有选择,邑都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如今羌人一族受他之恩,迁居朔州,倚赖他的羽翼安居乐业,既是庇护,又未尝不是一种挟持。 顾昔潮这番心机,比之当年在朝堂之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道: “哪怕羌人都乖乖为你所用,这一趟凶险异常,并非万无一失。顾将军若是真死在了牙帐,可别来找我寻仇。” “你我有约在先,自当舍命陪君子。再说了……”他的目光轻飘飘地看过来,沉定地道: “我还有你相护。” 沈今鸾虚了虚眼,被这一句噎住,再也反驳不得。 那一次在陈州,确是她调兵来救,甚至亲自走了一趟营帐,才捡回他一条烂命。 做了鬼以后再相逢,他在崤山崖底被顾四叔围困,是她召集复仇的厉鬼娘子为他扫平仇敌。 阿德驱使歧山部箭阵,她也令他只需对准王帐羌人,谁料他自己不要命地保护这些人…… 护下顾昔潮那么多次,只因为心底好像有一个执着无比的念头。 他要死,也必须死在她手里。 …… 一行人出发云州,直至日头渐沉,一路苍山如海,浮云似血。 自淳平十九年,北狄人占据云州,雪山以北的牙帐迁居云州,更像是一座行宫。北狄人历年游牧,逐水草而居,冬天会迁居往更温暖的云州,一到夏日便会拨帐回北边。 与顾昔潮一道行军北疆,宽阔辽远的山河遽然在她眼前舒展开来。疾风迎面而来,仿佛能荡起她的衣袖,能感到呼啸而过的微尘。 看久了,她惊觉,生前死后都被长久地困在永乐宫里,她竟不知原来作为魂魄也是可以随骏马驰骋在广阔天地间。 来去自如,不受禁制。 沈今鸾的魂魄衣裙翩飞,来去无影。 顾昔潮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野满目山河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无人看得见的白衣魂魄。 绕开刺荆岭之后,这一支队伍经由隐秘的羊肠小道进入云州,不过只花去两日光景。 已近云州巍巍城墙。远处的夯土之上,几个巡逻的北狄兵看到这一行人,拉弓射箭震慑来人,警惕地朝底下吆喝。 一支箭朝着她飞来,将要穿透之际,被一柄疾驰而来的金刀砍断。箭镞擦着她的衣袖而过,直直射入马蹄之前。 沈今鸾拂袖拂了拂敛了敛袖口,所幸新衣在她身上轻飘如雾,没有破损。 顾昔潮不动声色,收了金刀,策马挡在她的面前。 莽机也一踢马腹匆忙上前,用北狄语回了几句,又从怀里抓了一个指甲盖大的金锭,交给了北狄兵。 北狄兵掂了掂金锭,问道: “莽机,是你。这回邑都怎么没来?” 莽机飞身下马,匆忙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 “羌族内乱,我们需得马上面见可汗。” 北狄兵拦住了众人去路,不耐烦地挥刀道: “今日是我们明河公主生辰,可汗在牙帐设宴,你们这些个羌人是进不去的。走走走……” 莽机等人畏惧地后退。只顾昔潮立着不动。 几人凶神恶煞地在这队人马面前踱着步子,目光落在中间一人身上。 此人粗布长袍,漆黑的皮毛大氅破旧,胯-下坐骑亦是普通的黑棕马,但他浑身散发的凛然气度令他不由慑住。 尤其是方才以策马在前,劲臂一挥,一刀就砍断了他们射来的箭矢,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北狄兵大声喝道: “这人是生面孔,还这么不讲规矩!” 说的是顾昔潮忽然拔刀折去他们射来的箭矢一事,冒犯到了他们。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万一被北狄人发现顾昔潮是大魏人,不仅他会被抓起来,余下这一群带他入云州城的羌人也要遭殃,不会有命再回到故土。 莽机稳了稳神,大笑一声,指着顾昔潮道: “他是邑都哥的兄弟,还没来过云州,大人们莫怪。” 为首的北狄兵听出了破绽,厉声道: “既是羌族大事,怎派这种生面孔来见可汗?看他长相,怎地不像羌人,倒像是……大魏人!” 顾昔潮倏然抬眸,不卑不亢,忽然用流利的羌语道: “羌王叛变,已为我斩于刀下。羌族内乱,需可汗定夺,稍有延误,诸位担当不起。” 语罢,扯开马上皮囊的抽绳,一个乌血凝结成块的头颅便从中露了出来。 眼见羌王阿密当的头颅,北狄兵神色皆是一惊,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此人不仅一口纯熟羌语,竟能将杀了羌王阿密当,还将头颅收入囊中。那定然是王帐中身手了得的近卫。 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魏人又怎能去到王帐之中,轻易取得羌王首级呢? 北狄人素来畏强,更是欺软怕硬,犹豫过后,才道: “你们入城后今夜可不得走动,免得冲撞了我们公主的生辰。” 语罢便挥挥手便将人放行了。 一行人松一口气,猛踢马镫,往内城走去。 只见城内彩绸飞扬,张灯结彩,巡逻的北狄兵比比皆是,戒备森严,一直在排查城中陌生来客。只要稍有疑虑,不由分说就将人扣押。 “这北狄的明河公主,好大的排场啊……”莽机心下一沉。 羌人在云州地位低下,一向不入北狄人的眼。 此番带着大魏人擅自入云州,眼见着到处危机四伏,一旦被捉住,一群人都将万劫不复。为了稳妥起见,只得先寻一个地方暂避,伺机再去牙帐面见可汗。 莽机小心谨慎,静观其变,带着众人四处躲避巡逻的北狄兵。 顾昔潮发觉身旁一直没有传来声响。 待他再回首,便看到那一缕孤魂静立在一处城墙角,白裙飘摇,像是在故地迷路的孩童。 …… 暮色四合,沈今鸾仰着头,一寸一寸地环顾夜幕笼罩下的云州城墙。 城墙比她幼时高了不少,北狄人驻防垒高了夯土。西南首的一侧是新补的砖墙,恍若可见,那一日北狄铁骑破墙而入,城墙倾塌,烽火硝烟。 土坡上满山都是连绵不绝的洁白毡帐,占据了高地。汉人住的土屋在山脚,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贫民窟一般垒成,凋敝破败。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沈今鸾神思有几分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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