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目不斜视,劲臂抬起,一把将深深刺入木中的金刀拔下,在大掌中把玩刀柄。 “藏人尸骨,伏击于人。如此岂不是更为无礼?北狄的明河公主。” 见他一眼识破自己,女子微微一笑,从昏暗的烛影下走出来。 乌黑发丝编成一绺一绺的辫子,身形矫健,风姿飒爽,端的是三分英气,三分豪气,容光逼人。 唯独,鬓边簪着的那一对钗,尾部镶嵌的一朵海棠花样的红宝石,娇艳欲滴,略添妩媚。 正是北狄执掌军队的明河公主铁勒鸢。当年领兵攻破云州城的主将。 铁勒鸢掌兵多年,一方势力雄踞牙帐,举手投足,雍容之余,果决狠戾。 她审视面前男人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几近赤-裸,笑道: “兵不厌诈而已。牙帐已数年不见新来的大魏人,你一来,自是为了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而来。这尸骨,便是我最好的诱饵。” 顾昔潮静静地与眼前的女子对视,目光比金刀更为锐利。 在公主寿宴交出金刀的那一刻,他便心知自己的汉人身份将会暴露。 这一柄先帝御赐给顾家的金刀,是大魏工匠所制,是汉地的工艺,与羌人部落的制刀无论是曲直,弧度,长度,皆不相同。 北狄的明河公主统领北疆一方,博闻广识,怎会辩不出来。 他兵行险着,在韬广寺守株待兔,不过是为了引出当年带走尸骨之人。果真是这位公主。 铁勒鸢在佛殿内踱着步子,耳珰环佩轻摇。她看了看面前的男人,道: “你这个大魏人,孤身闯牙帐只为带走我这里的尸骨,还真是好胆色。” 秦昭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道: “十年前,从我们手里带走尸骨的人,竟是你?怎么、怎么有些不大像了?” 贺毅挠了挠头,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怎么记得,当年是个男人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铁勒鸢捋了捋胸前垂落的辫子,低头一笑,笑中难得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意,道: “从前未嫁时,素来以男装示人。” 轻飘一句,便将昔日疑点遮了过去。 她覆手在背,一袭赤裙潇洒飘逸,于烛光中熠熠生辉,顾自说道: “我的生母是羌人和汉人生下的混种,十八岁便被我父汗夺去牙帐,宠幸之后生下了我。因此,我不是羌人,不是汉人,亦不是北狄人。当年从你二人手中收走尸骨,不过是敬重你们大魏的英雄。” “三具尸骨,其一为沈楔大将军,其二为忠武将军沈霆川,最后那一具,乃归德将军顾辞山。皆为我收殓,多年来,设下灵堂祭奠,告慰英雄在天之灵。” 秦昭二人见她对大魏军了如指掌,心惊之余暗暗生叹。 顾昔潮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地道: “公主胸襟,在下佩服。今日我来,只为带走尸骨。公主保管先人尸骨多年,来日若有机缘,必将报答。” 铁勒鸢微微一笑,两侧明丽的耳珰晃动,忽凛声道: “你擅闯我禁地,盗走我所供奉的尸骨,这么容易就想全身而退?万一你们出去,说是我当年盗走了尸骨,引得我父汗大怒,这可如何是好?” 贺三郎眉目耸动,道: “我们只将尸骨带走,又不会透露是公主你供奉的尸骨。” 铁勒鸢扬眉,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道: “你们怕是不知,我从侍妾之子一步一步爬至我父汗最为宠爱的公主之位,花费了多少心血?我又怎能冒险让父汗知道我供奉敌国将领的尸骨,岂不是功亏一篑?” 秦昭眉目一凛,握紧道: “你当如何?” 身后盘桓的北狄兵缓缓聚拢上前,铁勒鸢被簇拥在正中,明眸流转,笑道: “我只相信,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今夜,你们也见到了你要找的尸骨。大魏英雄安葬此地,诸位也算心愿得偿,不算冤枉。可以放心死在此地,去地下陪他们罢。” 殿脊上闪烁的琉璃瓦,折射出一片一片刀尖的寒光。 顾昔潮的眉眼在灯下浓烈如墨,唇边若有若无的笑,隐隐带着冰冷讽意: “公主口气不小。尸骨我已取走,我的命,也必不会留在此处。” 铁勒鸢袖手一挥,绞紧的辫子一扬一落,抽打在地面,繁复莲纹的地砖碎裂一地。她嗤笑道: “你只三人,我有上百人,不过瓮中捉鳖,如何不成?” “是吗?” 顾昔潮立在佛龛之下,声色平静,如佛像俯瞰众生,洞悉众生。 “公主不如看看四面。我等大魏人,从不孤身而战。” 秦昭已在他的指令之下,吹起一声唿哨。 尖锐一声,惊破无尽夜空,响彻天地。 只见整座韬广寺重重残破的佛殿之间,出现了一道一道的人影,训练有素,如有阵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连天箭雨,随之呼啸而来。 在牙帐被奴役了十五年的北疆军战俘,在今夜全部进发。纵使昔年残兵败将,灭城之仇,陷阵之志,有增无减。 十五年无数个朝朝暮暮,伏身敌营,忍辱负重,北狄人残酷的打压或可摧残他们的身躯,却磨灭不了他们的心志。 到底曾是大魏最为勇猛的军队,这一批残部十五年来从未有一日疏于训练。今日,带着营救故人的使命,在黑夜里如浓墨的影子一般蔓延开去。 漫天箭雨之下,北狄兵猝不及防,被打散了退路,只忙于招架,几近溃败。 其中一支利箭,划破了夜幕,直冲佛龛前艳光灼灼的女子而来。 铁勒鸢身手敏捷,猛然一动,斜身避开,只闻呼呼风声擦耳而过。 那支掠过她人的箭矢落地,刺穿了整座佛龛,弥勒佛轰然倒塌下去。 她手指拂过侧脸,面色微变。 只见左耳耳垂上空空如也。方才躲闪不及,耳珰被锋利箭镞刺穿,掉落在地。 铁勒鸢眸光一抬,目露羞愤,再举目四望,那三个大魏人已不在佛堂,身影早已掠过门扉,衣袍烈烈,向远处奔去。 “这个样子,还真像呐。”她眯了眯眼,玩味一般冷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下一瞬,她面上笑意骤然收起,杀意显露。 没有人可以从她手里夺走尸骨。 就像没有人能从她身边夺走她的男人。 铁勒鸢箭袖一扬,号令道: “给我追。一个不留。” 军令如山,美丽的猛虎露出獠牙,势要将整座云州旧城吞没。 …… 最近黎明之时的夜色最为浓黑。 北狄兵到底人多势众,从开始的疏于招架,但毕竟是骁勇善战的牙帐亲兵,待回过神来,已在铁勒鸢的号令下,迅速收拢,开始以兵力压制。 见北狄人开始追击,局势已至拐点,顾昔潮当机立断,暴喝一声,“走!” 依照沈顾二人的约定计划,秦昭在入城之前,给北疆军残部下的军令便是“一触即走”。 目的在于消耗铁勒鸢麾下大部分的兵力,牵制敌人的行动。 云州城虽已如一片废土,但是确是他们的生养之地,地形走势熟知于心,在城中与北狄兵巷战,优势在我。 但双方交战,总有人不敌,有人陷落,也有人倒在了云州的土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贺三郎贺毅奔逃之中,被一支流矢刺中了大臂,手里的刀“咣当”掉落在地。没了武器,两名北狄兵夹攻而来。 他拖着伤臂不断后退,看到秦昭还在十步之外对敌。他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闭眼的刹那,身后一把金刀陡然飞至,闪现如电。 他被鲜血喷溅了一脸。 贺三郎睁开眼,那两个北狄兵已倒地不起,血流成河。 一只劲臂已捉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猛地抬起,扛在身侧。疾风一般地救他出了重围,往后面的暗处撤去。 贺家三郎在北狄牙帐蛰伏十五年,也习惯刀尖舔血的日子,此刻却睁大了眼,看到一身是血的顾昔潮,头皮一阵发麻。 男人收回金刀,臂挽长弓,迅疾如风,鬓边银丝闪动。他已在敌阵里杀红了眼,犹如地狱恶鬼托生人间,竟比满城凶厉的北狄兵更令人可怖。 他带着他夺命狂奔,躲过过无数擦身而过的流矢,不知疲倦地回身疾射,身后追击二人的北狄兵应声倒地,直至人影渐消。 贺三郎看得毛骨悚然。 这样好的功夫,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那个人。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那个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他曾钦佩得五体投地,一门心思想要见他一面,拜他为师。只可惜后来,那人背弃了北疆军,最后销声匿迹。 甩开了追兵之后,二人躲入一处民居坍塌的屋脊前,看到了倚在角落里的秦昭。 这一战,破釜沉舟,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在城中游走,只为引开更多的追兵,为队友赢得一线生机。 于是,在一处屋脊再见的时候,众人交错的视线里凝着无限明光,无限泪光。 秦昭也受了不少伤,捂住胸口被北狄兵划开的刀伤,喘着粗气,道: “北狄公主果真中计。他们从牙帐调来追击我们的兵越来越多了。这样芸娘他们从牙帐逃出来的机会就越大。” “秦二哥,你的伤,没事吧?”贺三郎看着他发白的唇色,为他擦去额鬓的汗水。 “我无事。你顾好你自己,你的伤比我的重……”秦昭撕裂袖口的布条,自己绑起了伤口,道: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这一回,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嗯,我相信十一娘。”贺三郎目光灼灼,坚定地道,“我要为十一而战。嘶——” 他激动起来,大臂颤动,碰到了中箭的伤口,登时疼得冷汗直冒,强忍着不出声。 身旁的一道人影伏下来,刀光一闪,砍去了他没入皮肉的箭身。 贺三郎闷哼一声,伤痛稍缓和一些,一抬首,对上了男人一双墨黑的眼。 “身手这般差,跟着来不就是送死么?” 顾昔潮身长如松,抱臂而立,看着他冷冷地道。 “你这人!……” 贺三郎咬牙。 因此人方才救了自己性命,他一时也说不出恶语来,只扬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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