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觉难堪,方才你其实不必现身。那两人,我制得住。”他目不斜视,看着舆图,开口道。 沈今鸾抿了抿唇。 她不现身,顾昔潮怕是要将挑衅于他的秦贺二人打趴下,她再当缩头乌龟肯定不成。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顾昔潮视线定在舆图上,冷声道: “娘娘不会以为,我真会对这俩杂碎动手吧?” 十年生死,她所剩故友不多,剩下的故友分量也就越重。他既然知道,虽对叛徒心怀鄙夷,自是不会和宵小一般见识。 沈今鸾呆了半刻,“嗤”了一声,破涕为笑。 顾家九郎讷于言,敏于行。他知她不想现身一见,他就不开口供出她,即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觉得,不能因我之故,让你白白遭受怀疑。” 顾昔潮一顿,低头道: “你知我不在意浮名。” “可我在意。”她轻叹一声,想起方才与芸娘针刺一般的话,虽已过去,但仍在心里扎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顾昔潮垂下眼眸。 他知道,她不想露面,是怕重逢的故人又像刚开始的芸娘那般苛责于她,一遍一遍地质问: 沈氏不该带着北疆军保住云州,救下他们吗?结果又在哪里? 既丢了云州,沈氏罪魁祸首,她为什么还不父债子偿,以死谢罪? 她之痛,便是他之痛。 她的冤,亦是他的冤。 “我在,你不必怯。”他突然道。 “所有真相,不会浮于表面,亦非一目了然。” 他从舆图前抬首,望向帐外,整座牙帐后陷在连天夜幕之中,孤寂渺小。 “云州之祸,本非你之过。娘娘所思再甚,所虑再多,还不如随臣查出真相,再狠狠捅仇人一刀,来得痛快。” 沈今鸾抬眸,目中清光涌动,凝视案前沉毅的男人。 片刻的讶然之后,她泪痕犹然的面上一点点变得坚硬冷酷起来。 她抬手,缓缓拭去眼尾最后一点湿意,声色冷静: “牙帐守卫暗哨众多,秦昭贺毅当年在北疆军中也算佼佼者,花了五年功夫夺回尸首,还是功亏一篑。” 她轻轻一跃,魂魄端坐案上,面对面朝着案前的顾昔潮: “我有一谋,但,需要借将军性命一用。不知顾将军,敢不敢与我一试。” 顾昔潮撩起眼皮,望向女子凛然含笑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即便落泪过后,她是一早就想好了。不愧是当年与他斗法的皇后娘娘。 欣慰一般地,他的唇角不经意地翘了翘,覆手在背,身姿刚劲,难掩一身锋芒: “既已来了牙帐,自当奉陪到底。” “臣,愿闻其详。” 她一侧身,散开的青丝拂过他的臂弯,指尖点了点舆图上,牙帐最正中的那个位置。 “自然是你走你的人路,我行我的鬼道。” “我所不能之事,你来。你所不能之事,我来。” 而后,她望向他,眼尾勾起,狡黠一笑,道: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命也只有一条,交到我手中,顾将军可要想好了。” 只略看了一眼她所指的位置,他俯下身去,结实有力的双臂撑在案几两侧,高大的身影如同将人一点一点罩住。 顾昔潮微一颔首,侧脸掠过她的耳畔,低声道: “臣的性命,一直都在娘娘手中。” …… 未几,秦昭贺毅折返,顾昔潮换上他们带来一套北狄兵的盔甲。秦昭一同带来几个军士,一个个身形消瘦,面上皆覆有狰狞刀疤,颇有兽性,面色皆是暗沉得像是坟前的冻土。 唯独抬起眼,一道道看向顾昔潮的目光,炯炯有神,坚若磐石。 “我们,便以当年忠武将军的吹哨声为号。”秦昭对着众人道。 忠武将军,便是沈今鸾的大哥沈霆川所封的官号。昔年他治军,首创了不同的口哨调,适应在北疆野地里传讯的法子。 那么多年过去,这些人还记得,分毫不忘。 “芸娘,你等我带了将军尸骨回来,定要将救你出这个魔窟。你再等我一两个时辰。”秦昭执着昔日未婚妻的手,声色郑重。 贺三郎左顾右盼,最后盯着夜色中独立一旁的男人,道: “喂,十一呢?你是不是把十一藏起来了,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韬光寺为佛寺,龛笼林立,佛光普照,方寸之间,鬼魂不宜入内。以她魂魄那样子,一入佛寺,怕是要魂飞魄散。 舆图之前,二人已有约定。 她一生所系的尸骨,只能由他来夺回。而他一生一条的性命,亦全全交付于她。 顾昔潮神容冷淡,只瞥了一眼四处张望的贺三郎,并不理睬。 贺三郎见他面色不善,盛气凌人,也提气道: “此行凶险,我走前想再见她一面怎么了?你不过是在宫中给她看门的,算什么……要知道,我们小时候,可是同睡一张榻的情意……” 眼看顾昔潮闷声不响又摩挲起刀柄,沈今鸾赶紧飘过去,道: “三郎比我还小两岁,一个小辈而已,顾大将军何至于此?……此行,还麻烦你多护着他二人一些。” 见他冷着脸,沈今鸾跺了跺脚,咬牙道一声“顾九!” “生死有命,刀剑无眼,臣尽力而为。”顾昔潮冷冷道,转身就走。 几人趁着夜色,潜入了云州城内。 一入城中,众军士便散了开来。三俩隐在街头巷尾的暗处,掩护奔向韬广寺的三人小队,若有异动,以口哨为信。 韬广寺位于云州城西南首,曾经也是香火旺盛的闹市。 而今,整座寺院废弃已久,无人打理。山门前杂草丛生,古树参天,路上石板破裂,老树根盘踞。 静夜之中,树影婆娑,寺内一众佛像落满厚厚尘埃,无边黑暗里,唯有金刚天王的琉璃眼珠在夜色中晶莹发亮。 正殿背后最里处,是一座偏殿,那里隐隐透出一丝光亮。 三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缓步逼近殿门。为首的顾昔潮掩在门后,朝内幽幽一望。 殿内空无一人,不过供桌前燃着两座长明灯。 三人进入偏殿,飞快闭起门扉。 里头是一座佛堂,佛龛上供奉未来佛弥勒大士,盘坐莲花身,笑脸正迎人。两侧长明灯火,金光四照。 顾昔潮上前,手指拂过佛龛,佛龛的供桌上纤尘不染。 左右探看的秦昭贺毅也慢慢朝正中的佛龛聚拢过来,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殿内并无发现。 顾昔潮鹰视狼顾,四望之后,忽然半蹲下去,踢开脚下破旧的蒲团,一手撑在地上,而后蜷起手指,轻轻叩动佛龛。 “咚咚——”声音清脆。 他绕着佛龛踱着步子,一连敲了敲佛龛四面,皆是空心的声响。 在他指示之下,秦昭贺毅两人合力,一齐将佛龛上的弥勒佛搬开,只见底下赫然是一块活动的石板。整座佛龛,犹如棺椁。 顾昔潮拔刀,掀开棺板,黑眸微动。 棺板之下,赫然是三副并排的棺椁。棺椁之中,是三副黑漆漆的尸骨。 时隔多少年,重见天日,再逢故人,沉冤似雪。 弥勒佛像无声的注视之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后撤一步,竟缓缓地半跪下来,伏在棺椁侧沿。 “可是这尸骨有什么问题?”秦昭屏息以观,看着他沉肃的面容略有异样,不禁问道。 顾昔潮闭了闭眼,声音在空寂的佛堂尤为低沉: “从你们手中带走尸骨的那个人,确不曾骗你们。” “北狄人多以天葬,而此人熟知汉人丧葬之风,以棺椁收尸。而且,他深知这三位将军不愿埋在北狄所统治的云州。因此,棺椁只藏于佛龛,不曾入土,只待有人来到此地,带走尸骨。” 此人说,自己不是大魏人,不是北狄人,亦非羌人。 那么他,究竟是何人。 顾昔潮攥紧双手再松开,掌心冷汗消散,正要探进去,细看棺中尸骨求证。 长明灯倏地摇晃一下。 “噤声。”顾昔潮眸光一挑,唇语示意秦贺二人,“有人来了。”
第46章 计成(新增1k5字) 天将明了, 夜穹寒星茫茫。一双黑鸦惊起,盘旋在鸱吻之间。 多年前的佛殿破旧的蒙尘,断裂的飞檐在地面投下幽静的暗影。 暗影之中, 隐隐可见数百道人影,正凝成一团庞然的黑影,朝着最末那一间偏殿围拢过去。 “嘎吱”一声。 黑影停留在外围,为首那一道高挑的身影打开了偏殿的门, 袖间所勾的海棠花纹在夜色里浮动。 一阵夜风入殿, 白旃檀香幽幽袭来, 在殿内弥散开去。 眼见一双金丝革靴随之跨入门槛,胡裙衣袂翩翩靠近, 在蒲团上拂开。 顾昔潮等三人藏身梁柱之后,每个人背上各自背了一举布条裹起的尸骨。黑暗里,他们暗自握紧了刀柄, 紧紧盯着来人。 由于巨大的梁柱阻拦视线, 只能看到她的侧影,融在烛火的阴翳里。 只见她闲庭信步,从佛龛上取出三炷香, 在灯烛前点燃。烟气灰飞之间, 她双手合十, 举着三炷清香朝佛龛上的未来佛拜了三拜。 那双手骨节匀称, 多有指茧, 常使武器,不是普通女子的手。 冬末初春,殿内火烛熊熊, 秦昭的冷汗,滴落在夜里结霜的地砖。 而那女子优哉游哉, 为供桌上各立一侧的两座长明灯都添上一束油。 一套礼佛供奉之仪完毕,她转身之际,目光倏然扫过佛龛之上。 只轻飘飘一眼,她收回目光,忽吹起一声口哨。 顾昔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弥勒佛像的侧边,一处划开的尘埃,是移动过的痕迹。 他心道不妙,正要示意身后二人从后殿撤出,只一个侧身,已发觉佛殿四面,瓦上檐下,密密麻麻的北狄兵全都围了过来。 那女子一步一步从烛火的幽影里走出来。长明灯下,一身华光笼罩,灿若星辉。 “此禁地,已有多年无人造访了。” 她低笑一声,忽侧身,面朝着梁柱,以熟练的汉语道: “既有客来,再不现身,岂非无礼?” 语罢,她袖手一扬,一道金灿灿的寒光闪过。眨眼间,已有一柄金刀已刺入梁柱巨木之中,刀身嗡鸣不止。 举手生杀,浑然纯熟。 金刀之侧,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梁柱后走出,纵使四面楚歌,穷途围困,气度沉凝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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