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有几分茫然和急切,跟着他过来,魂魄在明灭的烛火下若隐若现。 顾昔潮撩起眼皮,眸光锋利,阴沉如水: “你拼尽魂魄之力缢杀铁勒腾,也是为了再夺云州罢。” “为北疆军回归这一局,你入牙帐之前就苦心布下了。因此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杀了铁勒腾,就是为了北疆军有一战之力,凭再夺云州之功,荣归故土。” “皇后娘娘智计无双,生前死后为了沈氏和北疆军这般筹谋,可真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沈今鸾拢了拢云鬓,一语不发。 他猜得分毫不差,只可惜,她生前死后,人心险恶,太多事超出她的预料,注定不能一蹴而就。 唯独,眼前这个男人翻涌的戾气里,似有几许她看不分明的沉痛。 她微微一笑,道: “知我者,莫过于顾大将军。” 顾昔潮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道: “你我本就势不两立,我若不允,你当如何?” “将军不得不允。”沈今鸾挺起胸膛,衣袂翩飞,道, “若无我军,云州难定,云州不定,则将军危矣。” “元泓此人,我最是明了。他疑心深重,岂会放任你在北疆手握边军,十年一无所获?” 孱弱之躯,暗藏杀机,顾昔潮终于等到她这一孤注之掷,图穷现匕,才扬起了唇角。 他抬起长指,轻叩案头: “两条路。” 沈今鸾拧紧了眉。 男人声色冷肃,道: “其一,赵羡已在此地久侯,他可超度你往生,再入轮回。” 原来她身旁这些黄符紫符,是赵羡回来后一番苦心为她养魂用的。 沈今鸾眼皮都不眨一下,径直道: “我选第二条。” 顾昔潮似是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地道: “那第二条,便是交易了。” “娘娘此番阴魂不散,不就是为了北疆军和沈氏满门冤案。” “你可借我之力,为你父兄洗冤脱罪。”顾昔潮一顿,扫一眼女人绰约的身姿,收回目光,道: “从今以后,你的北疆残军需与我,共谋云州,戴罪立功,至死方休。” 答应之前,沈今鸾盯了他一会儿。 这个交易,无论是条件还是筹码都甚合她心意,如腹中蛔虫。 他给她的诱惑太大,她无法招架。 “成交。” 沈今鸾重重应道,一双杏眸漆黑明亮。 顾昔潮面上没什么表情。 有那么一瞬,他倒是希望,她选的是第一条轻松万分的道路。 哪怕自此分道扬镳,人鬼殊途。 顾昔潮目光尚黯然,见她懒洋洋地伸出手掌,他一愣,才知她是要与他击掌为誓。 三声掌鸣之后,沈今鸾要放下手,手腕却又被他扣住。 “沈十一,你记着,我麾下,从无白食之辈。你和你的人可要勤修勉励,可不要再临阵脱逃。” 沈今鸾反握住他的手,把头一扬,青丝飘动,道: “我言出必践。” “既如此,还需一个凭证。”顾昔潮面无波澜,长指一挑,一根红绳在指间晃悠。 “这是什么?”她苍白的手指捻动明艳的红绳,一道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 “阴阳红线。赵羡赠我的法物。” 顾昔潮忽然收紧了红线的一头,将她牵来他面前。 他幽深的眼眸独独映着她的魂魄,看似冷酷强硬的目光,却有些许温柔意味。 “若是你我系上此红线,沈十一,从今以后,你是人是鬼,身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红线一缠,生死相许。 羁魂作伴,当不孤寂。 红线一寸一寸缠绕住她的手指,他看着她,笃定地问道: “你,敢不敢?”
第51章 残念 【49和50这前两章重写, 麻烦大家先去看这两章,再来看这章才能连贯】 敢不敢? 沈氏满门忠烈含冤而死,自己做鬼不得往生, 沈今鸾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一人一鬼之间红线相连,只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 纤指缠绕着红线,微微用力,一圈又一圈地收紧。红线两头, 她和他额头越靠越近。 “红线与鬼牵, 将军莫要后悔。”沈今鸾眯起了眼。 “臣, 求之不得。”顾昔潮哼笑道。 红线似有灵,话音刚落, 已环绕在纤细的雪腕,而另一头,系在男人结实的手腕间。 沈今鸾微微皱眉, 轻轻一拽, 那红线却如缚似缠。即便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那红线在她魂魄透明的手腕,亦在隐隐显现。 红线可收如蝇尾, 亦可无限绵长。但只系着, 却能感应到彼此。 她静了一刻, 忽睁大了杏眸。 好像可以听到, 顾昔潮的心, 在跳动。 不止跳动,跳得还很快,如同雀跃不已。 她没有心跳, 心中也莫名腾升起一股跳脱的感觉来。 顾昔潮倒是面色如常,冷淡地看她一眼, “你是如何能回魂?” 沈今鸾低垂着头,道: “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听到你的声音,便不想就此放弃。” 他的声音,那说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顾两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还是仇恨有用,羁绊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将散的她。 顾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动,红线摇晃,道: “和我这个世仇绑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鸾扬了扬眉,目色潋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为何下旨,我都会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会放过。” 顾昔潮目光沉静,扬了扬唇角。 沈今鸾摆动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会儿道: “北疆军中仍然有对当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动我军心。” “既已归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开棺验尸,以证军心。”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袖间的红绳,忽心念一动,问道: “你说赵羡已归,他人在何处?” 卧榻帷帘之外,一人已在门前久侯,肩上覆满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悬桃木剑,臂挽拂尘,朝她疾步而来,拱手道: “贵人别来无恙。” 一抬首,却是一张满面风霜,白发如新的脸。 “你怎么?……”沈今鸾惊道,日前那个滑头道人赵羡怎变为眼前白眉苍苍的道长。 敬山道人赵羡风尘仆仆,一挽拂尘,笑道: “人间一月,崂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阴差阳错凑成一对的阴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红线,一双璧人,天作之合。阴阳红线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着长须,喜不自胜地道: “我道术有成,机缘已至,可襄助贵人一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崂山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沈今鸾袖手回礼道: “那便请敬山道人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阴风扬起烂漫的桃花瓣纷飞,一重重飞檐反射月色的清辉,映入院中每一个人沉痛的眼底。 归来的北疆军残部因未办路引,无法证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暂住。 各自宽慰道,能重归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压上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 今日戌时,众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坟堆,已成墓葬之处。 赵羡已卜算过,今日戌时,为下葬良辰,且戌时日落黄昏,乃是阴阳相交之时,机缘得当,便可见鬼魂。 满山的坟头前,沈今鸾眼望众人,一字一字地道: “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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