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一看,袖间精致的卷草纹最先消散,在随风散去,整个魂体即将四分五裂。 自从缢杀北狄可汗,从牙帐归来,魂魄一直虚弱无状。 今日得知昔年圣谕,愤恨难忍,惊破一身幽魂。 终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沈十一!” 男人懵怔的声音带着怒吼,还有一丝少见的慌乱。 沈今鸾魂魄无声消散,看着他朝自己奔来,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即将魂飞魄散,她也要为了沈家,再算计他一回。 “顾九,我最后与你做个交易。” “你将北疆军残部带回朔州。做你的亲兵也好,充军也罢。只要能带他们回归故土,给他们一口饭吃。” 男人盯着她的魂魄,想要触碰,手却径自穿过了魂魄。他冷笑道: “凭何?” 沈今鸾气若游丝道: “你顾家内乱,害得这些人流离失所,这是你顾家欠我的。” “而且,我的北疆军,也是你亲自入北狄牙帐救下的。你别忘了,你身为边将,私救叛军,便与叛军同罪。” “若不收留他们为己所用,你顾家岂非又要承受一次声名尽毁吗?” 自牙帐同谋夺走尸骨的那一夜之时,她就已经开始在算计他了。 同舟共济,共赴深渊,只为北疆军设下最后一谋,到底是当年的皇后娘娘。 而她执念深重的魂魄,得知冤屈,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如月落星沉的清辉,一点一点在消失,烟消云散。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贺三郎在庭院里看出了她的不寻常,也跟了过来。眼见烛火尚在燃烧,屋内却不见一丝人影。 他满头是汗,面色煞白,茫然回头一看。 那个唤作“顾九”的男人一言不发,不见异色,一座一座点起了蜡烛。 他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这一捆一捆的蜡烛,极为平静地放满高高低低的胡桌胡凳,密密麻麻。 一丛一丛的火光纷纷燃烧起来,白壁上满是飘扬的烛影。可哪里还有一丝伊人的影子。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铜铃,可有风吹来,那铜铃一声不动。 贺三郎心道不妙,忍不住道: “她,她不会是走了吧?……” 话音未落,男人倏然回身,黑沉沉的眸光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足以令贺三郎心惊胆寒。 男人英朗的面孔深深陷入满堂的阴影中,鬓边丝丝银光如利刃闪过,冷漠又阴戾。 烛光越是明亮之处,阴影亦随之庞然蔓延。此地恍若鬼蜮,此人恍若恶鬼。 贺三郎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碾灭了一处烛火。 顾昔潮走近他,漫不经心地重燃被他弄灭的那一支蜡烛,身影僵硬到扳直,寡淡笑了一声。 “皇后娘娘,还要躲去何处?”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 “你若是走了,这一支残兵,我不会留着。” 屋外,春夜惊雷闪动,沉闷的空中闪电劈落,照得满壁亮如白昼。 烛火猛烈地摇动,男人的脸在闪电雷鸣里发着刺目的白,在屋内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 “若是他们命大,逃回了朔州,也是叛军。你若不护着他们,我便依照陛下敕令,一一赐死,抛尸乱葬岗……” “娘娘可别忘了,”满堂烛火中的男人如烈火焚身,淡淡道,“臣从来不怕威胁。” 贺三郎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往外头退去。 阴风渐渐四起,顾昔潮巡视四周,冷笑道: “沈顾两家仇深似海,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娘娘难道不想知道,你父兄沉冤十五年来,当中可有顾家的手笔?” “陛下颁下此道敕令,未必不是顾家搅弄风云,倒再不如找我来报仇,你我再斗一场!” 满堂百余株烛火肆意摇动,白壁阴影缭乱,飞扬如烟,鬼哭狼嚎一般。 沉闷的雷声中,顾昔潮举目望天,神色不波澜惊,道: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你我之约未尽……”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 “你的北疆军前路未卜,你的父兄沉冤未雪,你的香火恩人未见一面。你还不快回来?” 天边浓云密布,惊雷阵阵,他对周遭的异象视若无睹,只凝视着一片虚空,加重语气,厉声道: “沈十一,你给我回来!” “轰隆——” 雷声石破天惊。 手中的铜铃忽然大震,嗡鸣不止。 只见一道白影幽幽浮出,寡白罗衣,怀袖染血,一如初见。 瘫倒在门前的贺三郎一个激灵,目露惊喜之色,指着白壁道: “十一!我看到她回来了?” 却只倏然出现,又倏然消散。 满堂烛火齐齐摇晃一下,同时湮灭,堂前又恢复昏暗一片。 顾昔潮望着满目苍苍的晨曦白,微光透过树影,斑驳满地。 惊雷之后,是骤来的春雨,耳目清明。 淅淅沥沥的雨水划过顾昔潮轮廓分明的脸,他没有迟疑,朝着院中那一树春山桃走去。 他颤抖的手臂撩开了密密匝匝的树枝。透明的裙摆像是被春雨淋湿,从枝叶里斜斜漏了出来一缕。 每回逃避的时候,还是会爬树藏起来。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洗得她的脸容清丽明亮,在晨光里掩去了魂魄的苍白。 那张侧脸缓缓转过来看着他,眼眸空洞,目光沉静。 “顾九,你和我做个交易罢。” 鬼门关走过,差一点九魂飞魄散的沈今鸾尚未全然苏醒,第一句就是对他如是道。 顾昔潮不语,朝她伸出了双臂。 一如当年,每回都在树下接住她的少年。 沈今鸾意识昏昏,欺身沉入他的臂弯之间。 他的怀抱,就像大雪后的荒原,浩大广阔,却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既入地狱,同为恶鬼,不如携手一道,共赴这一道阴诡归途。 *** 边城朔州,莽莽草野,初现新绿。 一场春雨过后,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全都开花了。 沈今鸾被军所的练兵声吵醒,一睁开眼,窗外漫天绚丽的桃花扑面而来。 帷帘飘举,她神思恍惚,只见周身所卧的榻边,贴满密密麻麻的符咒,温和之息流入她的一身魂魄,已恢复了清明之态。 垂帘飘动,暮色氤氲,一道人影倚在帷幄之前翻阅军报。卸甲后的身形清瘦颀长,挺拔端正,只着一袭常服,宽大的袍袖在风里拂动,带来落花的香息。 沈今鸾闭了闭眼,享受这浪潮来临前,这一瞬的无边宁静。 一晕烛火,是男人秉烛而至。 谁又会在青天白日为她点烛呢。 虽一世为敌,针锋相对,可只要她转身,他好像无论如何,都会在那里。 顾昔潮面色冷峻,背着光,看不出表情,立在朦胧的垂帘前,便止了步。 烛火的柔光透进来,笼罩榻上女子一身簇新的宽松睡袍,身段柔软,裙裾迤逦。 沈今鸾只怔了一息,便从榻上起身,缓缓撩开了阻隔二人的帐帘。 柔软的帷帘飘落,一身外衣也淌落下来,衣襟莲纹如水,荡漾开去,露出内里雪肤深邃的白。 暗昧的烛火之下,女子素衣披发,烛光晕染惨白的面靥,光艳夺目。 顾昔潮皱了皱眉,听她的声音变得柔弱如泣: “我一孤魂,无处可去。” “一需仰赖将军的蜡烛照亮,才能见人。” “二需豢养我父兄残军,所费巨靡,辎重粮秣,军马铠甲,皆需要补给。” “还望将军,垂怜我北疆军十五年之冤,一腔忠魂,报国无门之苦。” 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沈今鸾面上语笑盈盈,心底冷笑。 朔州直至北疆,谁是老大,她心里门清,北疆军日后倚靠于谁,她洞若观火。 于是,皇后娘娘姿媚万千,不足一握的纤细腰肢弯下去,作势要向他俯身,装个样子行个礼。 岂料男人立着不动,丝毫没上前扶起她的意思,沈今鸾这礼行至一半,便施施然站直了身。 顾昔潮望着她,气笑了。 一觉醒来,她已全然不是之前藏身树间那个差点就消散的孤魂,变脸如翻书。 他一时不知,该心痛她那只有一刻的脆弱,还是此刻摧眉折腰的决然。 沈氏一族,到底全然沉在她一孤魂柔弱的肩头。 顾昔潮嗤笑一声,无名之火窜上喉头,漫开之后,仅余一股涩然。 “皇后娘娘当年,就是这般笼络圣心的?” 他扯下肩头的外袍,覆住了她一身露骨的艳丽。 披衣的力道极大,魂魄身形微微一晃,沈今鸾抬眸,冷静与他对视。 烛火摇曳不定,男人一脸淡漠,眼帘搭垂,似是在看她如玉无瑕的双颊,又像再看底下飘荡无依的魂魄。 “要我挪用军饷,豢养叛军,可是重罪一桩。娘娘凭何以为,臣会应允?” 沈今鸾稍一沉吟,道: “顾将军急行军回到朔州,怕是欲动兵戈罢。” 顾昔潮黑眸抬起。 沈今鸾继续道: “想必一回营,顾这几日派出斥候探入云州各处,已得来消息:北狄可汗猝死,群龙无首,几个王子争夺汗位,你死我活,牙帐之中,兵伐内斗,纷争不断,实力大为削弱。” “于将军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知将军心在云州,我可为将军夺回云州。” 去北狄牙帐之前,他和她有过一次交心。 他头一回对她和盘托出,他困守北疆十载,与元泓立下了生死状,一心要为大魏夺回云州。 积毁销骨,虽死不悔。 而他的愿,亦是她的愿。 沈今鸾朗声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麾下北疆军众将,忍辱负重,蛰伏敌营十五载,知己知彼,可为将军所用。” “而我,虽为孤魂,亦曾为将军缢杀可汗,赢得先机。绝非泛泛无能之辈。” 我于将军,有用。柔韧的躯壳,刺骨的利刃。 顾昔潮静静听着,看了她半晌,眉峰微动。 自从得知父兄冤屈之罪,她只不过允许自己消沉了一刻,便从魂魄将散的孤魂,脱胎换骨,恢复翻云覆雨的皇后娘娘,朝他抛出她仅剩的筹码。 风姿傲骨,动人心魂。 顾昔潮不知心头酝着何种滋味,面色愈发冷峻,转身坐回了案前,双手搭在膝上。也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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