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搅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两岸一座座尖塔都变得有些陌生,平滑地从两人的视野中后退出去,像成列的石头松树,又宛如沉默俯视河流的守卫。 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苇河游船,上次还是久远的十三四岁,跟随着母亲从流岩城到千塔城参加某个宴会。 那是一艘更大更气派的船,幻彩流转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顶端的观星台、乐队还有适合密谋的包厢,只要想得到的设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千塔城风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声不吭。 水波般清浅的月光淌过两个人的眉间身上,谁都没有开口,直至阿洛突然说道: “这次谢谢你。” 迦涅转过头,他已经脱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镜,坐姿却没恢复他平日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去,甘泉镇说不定已经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来。”阿洛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酬劳。” 阿洛没有试图赖账:“什么时候你想借灵摆就告诉我。但一天后要还给我。” “好。”迦涅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提出协助的价格的时候,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有检测装置,那么就可以组建效忠于她的十三塔卫队,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许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览过一些银斗篷行动记录,执笔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险。但现在仔细想来,结局更惨烈的那些报告会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 而哪怕在她翻阅过的记录里,也有一些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就脱队消失了。那些人或许是无法忍受贫穷另谋出路,但也可能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甘泉镇这次的情况,算凶险吗?” 阿洛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那截蜡烛本身算不上最危险,但因为在身份特殊的人手里,才搭上了十个人。 “伊莲应该一直在祭台附近点着那根蜡烛,于是所有到教堂祈祷的人都会一点点失去影子。谁会想到最厌恶异世界的幽隐教会神官,会主动使用漂流物呢?” 他们那天还没来得及检查祭台,伊莲就幽灵般地出现了。她挑选那个时机现身,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两人离蜡烛太近,从中发现蹊跷。 迦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阿洛这些。银斗篷或许确实默默地扼杀了许多危机,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一点,但同样的目的、不同的手段,引路人也在做。 可是这点正确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想要的。她也不可能那么做。古典学派允许十三塔卫队存在,但不会容忍它在她手下扩张。 阿洛突然清了清嗓子。迦涅露出询问的神色。 他神色有些复杂:“你肯定又在思考非常严肃的事。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面对那些东西。” 她拢了拢在湿润的夜风中飞舞的一缕散发:“那么我和你还能谈论什么?” “比如……”阿洛才出声就止住了,说下去对他来说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勇气,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流畅地说了出来,“比如过去五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 迦涅轻轻笑了:“如果要聊这个,那可到处是‘非常严肃的事’。” 他摇头,绿眼睛像水里弯月牙般微光粼粼地闪烁着。他的声音是轻柔的,语调郑重,措辞却有一些调侃:“我需要更了解你的那五年,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非常严肃的事’对你那么那么严肃。” 不可思议地,迦涅没有被他的语气冒犯。 一旦用一本正经又滑稽的废话,对,比如‘非常严肃的事’,指代他们之间无可转圜的冲突,就好像给张牙舞爪的巨兽施加了变形魔法,把它变成可爱无害的小动物。明知道是假象,双方却因此可以暂时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迦涅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桥洞靠近又靠近。 桥下的阴影一瞬间吞没了她。 “为什么一定是现在?”她在黑暗中说,语声包裹在小船的幻术里,没有回音。 这幕无端让阿洛心悸,他于是忘了回答。 但下一刻,她又在那里了,半躺半靠在船头,脖颈朝后仰出去,沐浴在万千月牙与水波交相辉映的微笑里,银色的头发和眼睫蒙着微光,皮肤好像在发亮。 往昔图景碎片在这一刻上浮。阿洛看着船头的迦涅,却又同时身处六年前的日出时分。 迦涅·奥西尼站在流岩城某个箭塔的城垛空隙前。发色和瞳色都不同。察觉阿洛靠近,她朝他略微侧过脸,晨曦突如其来地倾泻而下,她的唇角没有动,但是眼睛带了点睥睨的笑。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情状。 阿洛在想什么迦涅并不知道。 她仍旧仰着头,这个视角水波是她的地面,世界接近颠倒,天上地下都有虚虚实实的细月,让她感到新鲜。 然后她突然直起脖颈。 猛灌一口烈酒般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分不清是因为视野突然正逆归位,还是因为她在这一刻看到阿洛。 她经常会忘记阿洛这个最年轻魔导师之所以出名,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相貌也十分出众。普通人搞不懂他的魔法体系有多奇特,但会记得他的英俊。 就比如现在这样,他收起那副好像坐不直的散漫样子,专注到无表情地盯过来的时候,还挺唬人的。 “多浪费这个夜晚啊。”她喃喃。 阿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很确定,如果明天我问你相同的问题,不吵一架,我得不到任何新信息。” “你要那些新信息干什么?就算你理解了,那又怎么样?”迦涅坐直了些微,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刺人。 阿洛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小船载着他们钻入又一个桥洞。 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回答:“但我想知道。”
第38章 小憩-3 “好啊。” 迦涅答应得这么容易, 阿洛的喉头却仿佛被堵住了。 “要讲就从头开始讲。”桥洞下潮湿寒冷的黑暗里,她探手伸出船外。 水流绕过她的指间,像有生命的缎带,又像成群的水蛇, 缠着她嬉戏, 尽情汲取着她手指的温度。 她打了个寒颤, 因此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 “我十六岁生日前一天,我从别人那里得知, 你被逐出家门, 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你毁掉了我的十六岁生日。” 她先他一步从桥洞下穿出去, 脸还蒙在背光的阴影里, 眼珠却明确转向他,金瞳里有冰刀般的锐光。 阿洛喉咙深处的那团东西不安地动了动。 他紧紧抿住嘴唇,不让任何东西从他的唇齿间跳出来。 “我去质问母亲为什么突然把你赶走,她不给我理由,只让我接受已经发生的事,”迦涅轻轻地晃了一下头,笑了起来, “于是我就接受了。” “那之后的事就暂时和你没有关系了。你离开后五个月不到, 母亲突然不能主事, 内情我不会说。总之,家主位置不能空悬, 我和贾斯珀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把传承抓在手里。 “于是我们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友, 让一个又一个敌人失望。传火女士保佑, 我没有倒下,贾斯珀也没有, 我在十八岁前如愿接受传承,成了有家主实权的继承人,我不在流岩城的时候,由贾斯珀代我管理事务。” 迦涅缺乏起伏地一口说完,到这里终于停下来。 阿洛嘴角微微抽动,表情难以言述。 迦涅见状又笑,带刺的话语用平和亲切的语气念出来:“我说得太简略了?那一年多我是怎么过的,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前晚鲜血气味浮动的酒馆客房仿佛一瞬间降临了河上的小舟,那些‘严肃’的事无法维持伪装,险些要露出本貌。 天上水面摇曳的细月也张牙舞爪起来,像要扎进人的眼球,阿洛闭了闭眼:“嗯。我现在知道了。” 迦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泄气似地靠回船头,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传承到手只是开始,我必须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掌控。所以我经过引荐,去了黑礁的永夜修道院。那三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第一年用来治疗她的睡眠障碍和其他问题。 第二年开始按部就班地研习魔法,慢慢地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习惯并逐步梳理脑海中出现的陌生知识,与残留在这些知识上的东西对抗…… “我就住在撰经室边上,那里离主殿堂和修士们的生活区比较远,要经过四四方方的回廊,再穿过一片花圃才能到,所以我醒来入睡的时候,周围总是很安静,甚至能听到迷雾海的声音。” 迦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家族斗争无数个跌宕起伏的细节,反而和阿洛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一开始那间面朝花圃的房间,还有床头窗户看出去的那一角花圃和回廊……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最初几个月,她连房门都很少出,更不用说到花圃边上,或者去看撰经室里面在干什么。 因为只有在那整洁朴素、一眼就能看清楚每个角落的小房间里,她才真正感觉安全。 阿洛这时忽然连着深呼吸了两下,好似他能完全想象那是什么感觉,跟着她的话语也困在了那一间小房间里。 迦涅诧异地收声,他给她一个微弱的笑:“没什么,你继续说。” 她愣了愣。 无法解释,他在这一刻看上去近乎脆弱。要拒绝他竟然十分困难。 迦涅压抑着这份不自在说下去:“住了半年多后,我才第一次走出了修道院大门。修士们不能擅自离开修道院一步,但我是客人,我可以直接走出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其实是整个修道院最自由的人。” 她想到了某位嘴馋的修士偷偷让她带外面才有的点心,结果惨遭抓包,噗嗤笑了笑。 “最开始一周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最后我终于每天都愿意出去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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