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某一天之后,阿洛·沙亚这个名字连当谈资的价值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人提起他。 “然后你就辗转一路,终于到了千塔城?” 阿洛笑了笑:“差不多。第一次来我只待了四个月。” 迦涅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异样,疑惑地偏了偏头。 他迟疑起来。他还要说下去吗?说多少? 第一次抵达千塔城才是阿洛真正磨难的开始。 在千塔城生存下去就是个巨大的难题:没有钱不行,但更多的是即便有钱也办不到的事。他是不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根本没人在意他是谁。 如果只是想活下去,他能在千塔城以外的活得不那么窘迫、更加有尊严。熬个几年,大概也能在更遥远的地方加入某个职业公会,谋求到一条生路。 但阿洛想要背负着叛徒的身份继续作为法师活下去,那么他就只能在千塔城寻找机会。 遗憾的是,那时他的想法被视作异想天开,一扇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一封封信寄出去就没有回音。 阿洛也有过把自己困在逼仄屋子里的时候。 只提供遮风挡雨房顶的旅社千塔城很多,因为房间狭窄细长,一扇扇门挤在一起,被戏称为‘棺材铺’。 棺材铺的房间除了床放不下多余的家具,从内到外陈旧、肮脏。 闭上眼睛,隔着纸一样易破易出霉斑的墙,精神失常的邻居在和究极存在喃喃对话,楼上有恋人争吵,时而发出要把床架拆掉般的噪音,每过几天都有人在房间里使用药剂或是尝试新法术闹出大动静,楼上楼下受不了的人开始隔空对骂,骂得花样百出,却最后都在骂同一种鬼生活。 当这一切终于在即将天亮时消停下来,还有不明生物在天花板和床底下狂欢。 最开始只是一场小病,让阿洛没法和之前那样出去寻找转机。因病一天没出门,棺材铺的房间就像阖上盖子的容器,将他牢牢封在了里面。 整整半个月,他过得日夜颠倒。钱包在一天天的干瘪,他数着还有多少天他可能要被扔到旅社外的街上,但同时又好像对迫近的灾难漠不关心,有时候甚至满怀期待。 时间的流动、房间内外的差别、自己他人的界线,野心,欲望,生存,一切都逐渐扭曲失去意义。世界向内塌缩,他发疯一样想要离开这种地方,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拿走扔在门边碟子上的干巴面包就耗尽他浑身所有力气。 最严重的时候,离开与舒适不沾边的床也成了一桩近乎不可能的伟业。 所以阿洛能够立刻理解迦涅无法离开房间的日子。 他最后还是攒起了起身的勇气,一口气走出了那间逼仄的屋子、推开了旅社吱呀作响的门。他没有再回棺材铺,而是直接离开了千塔城。 即便是现在也鲜有人知道,早在阿洛·沙亚横空出世前,他已经到过千塔城而后离去。 那噩梦般的数月教会阿洛:他无法一个人在千塔城生存下去。所以下次他来的时候身边有一群伙伴。 如果要详细讲述其中的曲折,日出前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够。但即便有足够的时间,阿洛也无法诚实地对迦涅描绘自己最窘迫不堪的日子。 他无法忍受她的怜悯。 所以他最后只说:“但是因为我在千塔城混不下去,所以我就走了。我继续南下,偶然解决了一个漂流物带来的问题,拿到了第一笔佣金,那时候幽隐教会还愿意出钱征收我找到的物品。等我有了几个常常搭伴行动的伙伴,就有了组建银斗篷的想法。之后你就都知道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迦涅的酒杯也空了。 阿洛又给她倒了半杯苹果酒,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追问他简洁故事的细节。但阿洛隐隐感觉到,她知道他多有粉饰。正如他清楚她一笔带过的那段经历最为残酷。 他们上船时还维持了一臂的距离,但因为传递酒具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都坐到了桅杆底下,几乎肩膀挨着肩膀。 “冷吗?”阿洛问。 迦涅摇了摇头。她身上的斗篷不会让她有机会感觉寒冷。 他们约定的道别时刻还没到,可以说的却都已经说完。两人间只剩下沉默,偶尔的对视,和逐渐见底的苹果酒。 水上也几乎没人了,绝大多数游船都已经回航,他们这艘单桅帆船慢吞吞地漂在苇河中心,迷路似地,朝着黎明前深邃夜色的更深处游荡。 这个漫长的夜晚仿佛会这么寂静地延续下去,但夜色最后还是在晨光中溶开了,一点点变得比昏沉的河面更清透。 而那点缀夜空一整晚的月牙也如露水,在晨曦拂过的瞬间消散不见。 两人靠近鹦鹉螺码头时天几乎完全亮了。船行的伙计提着灯迷迷瞪瞪地出来,在前面等着船靠岸。 “新一天了。”迦涅呼气,活动着身体站起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还没到日出。”阿洛较真地纠正。 她侧头看他。 “我有样东西给你。”阿洛吸了口气,也站直了,伸向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礼物盒子。 迦涅微微地歪头表达疑惑。 “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她“啊”了一声 阿洛将盒子又往前递了一点:“那个时候走得太匆忙,没能给你。” 迦涅趁势仔细端详这件迟到五年的礼物。 包装纸用的植物染料,图案已经有些褪色,好似融化在了苍白的晨曦中。矢车菊蓝的丝带倒是维持了鲜亮的色泽。 迦涅模糊地想起,她以前好像有过一条类似颜色的发带。 她拈起丝带看了看又放下。接受家族传承之后她好像就没戴过这个颜色的饰物了。 “谢谢。”她这么说着,却没有接过礼物。 小船在这个时候触岸,缆绳自动飞了起来,绕住栈桥上的柱子。 两个人脚下都是一踉跄。阿洛那被浓绿色包裹的瞳仁明显地震颤了一下。因为离得近,迦涅看得很清楚。 她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把站稳,手指挪动隔着衣袖找到的手腕握住,稍稍用力,安抚一般、道别一般,短暂停留而后放开。 转身走进漫进船头的晨光前,她轻声说:“但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 因为涉及到幽隐教会,甘泉镇事件彻底解决已经是好几天之后。 今天是休息日,迦涅在奥西尼宅邸的工房里泡了一个下午,全神贯注地阅读母亲留下的魔法研究手记。贝瑞尔准时叩门进来,门外茶点散发的香味弥漫了半座大宅,让她突然饥肠辘辘。 “我看完这页就去吃东西。”她的视线没离开纸页。 一只微微发绿的手这时突然从半空探出来,手指张开,拿着的信便掉落在迦涅面前。 她抬眸,见那只手垂着不动,不由嘀咕:“贾斯珀是要我立刻回信吗?那稍等。” 快速拆开火漆,迦涅一扫就读完了简短的家信,面色突然苍白。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行漂亮的笔迹看了好久。 下一刻,她嚯地站起来,一边直接在兄长的短信下面回复,一边扬声说:“贝瑞尔!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回流岩城,马上。” ——母亲身上突然出现了下一阶段的症状,尽快回来。J.
第40章 断崖-1 迦涅抵达流岩城时已经夜幕四合。 她牵着小雪从传送阵中走出来, 摸了摸骏鹰的脑袋,从鞍下的束口袋里掏了一把零食豆子。小雪大喙一张,轻松接住了所有豆子,愉快地咕哝了一声。 她戴上头盔, 利落地翻身上鞍:“走。” 骏鹰清声长鸣, 展翅升上无云的夜空。 龙脊山脉这个时节已经转冷, 飞行时掠过鼻尖脸颊的风冷得像刀刮。迦涅喜欢家乡这熟悉的冷意,这让她清醒又充满斗志。 她踢了踢脚蹬, 示意小雪再飞得快一些。 骏鹰昂首嘶鸣, 一个俯冲, 抄近路穿过两座山头之间的隘谷。 月光暗淡, 前方巍峨亘古的雪峰是幽幽的灰色,骏鹰朝那里急飞,将流岩城城区成片的繁华灯火抛在身后。 所谓的流岩城其实有两个部分,一是由奥西尼家管理庇护的城市区域,二是奥西尼家族的主城堡垒。 前者坐落于雪峰之间的小片平原上,与玻瑞亚其他各处连通的传送魔法阵就在城外。而从流岩城城区抵达堡垒,还需跨越一长段陡峭难行的山路。 玻瑞亚其他地区常见的飞马品种畏寒, 忍受不了龙脊山脉上漫长的冬季。这里一年四季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骏鹰, 等到满月节前后开始下雪, 要走陆路进山就必须依靠狼拉的雪橇。 从城区到堡垒的这段路小雪飞得熟练,根本不需要迦涅指引。 雪白的骏鹰绕着险峰绝崖攀升又攀升, 直至庞大得不真实的冰川挡在面前,无路可走, 无处高飞。 骏鹰和骑手却毫不犹豫, 继续高速冲向散发着淡蓝光辉的冰川,一头扎进东侧微不可见的缝隙。 坚硬的寒冰在骏鹰撞上的瞬间变得虚幻, 迦涅不受阻碍地穿了过去。 下一刻,盘踞在雪峰顶峰上的铁黑色堡垒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野中。 小雪忍不住长声欢叫,应和着这鹰鸣,墙上的火光有节奏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信号。 迦涅骑着骏鹰飞越斗折的高墙,在此起彼伏的“迦涅小姐回来了”“迦涅小姐到了”的呼喝声中,降落在中庭。 小雪巡视领地似地在八角形中庭里绕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住。迦涅翻身下地,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齐齐来到近旁: “迦涅。” 她循声转头。灰棕色头发的文弱青年手里抱着一个储存了火焰的水晶球,微笑着呼唤她。 “贾斯珀。”迦涅回敬似地叫哥哥的名字,一边打量他。 认真算起来,她其实也有三年没有见过兄长了。但因为他们保持通信,她脑海里贾斯珀的形象便始终鲜明。这三年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下轻微的青黑,他看起来和她前往黑礁那时候区别不大。 伊利斯·奥西尼的这双儿女乍一看并不相似,贾斯珀眉眼轮廓纤秀,适合弯弯的含笑,与迦涅充满攻击性的美丽截然相反。 但他和迦涅都继承了伊利斯的薄唇和下巴,贾斯珀的下颚在同性之中略尖、脸部轮廓线条锋利。 不仅如此,他的眼珠是浅淡的蓝色,像阳光下的冰川,盯着人看的时候极有震慑力。这让他即便笑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也透出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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