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随着笑弧上扬愈发轻快了: “黑礁有很多奇怪的人,随便乱逛就会碰上。他们各有各的可怕,但都对夺走奥西尼家的传承没有兴趣。我认识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可惜他们不愿意离开黑礁,而我现在离开了那里,和他们通信耗时总是要很久。” 她在黑礁的后两年无疑是愉快的。她想到那几个新朋友——他完全一无所知、但肯定优秀强大的新朋友时露出的表情,阿洛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脸上见过。 至少不是在他面前。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知道,这与他记忆里极度相似的表情随时会消散,像浪尖的影子被船头碾碎,滑进迷离的彩色月光里。 但出于某种微妙的、他不太愿意想清楚的理由,他又不希望她继续保持这样柔和的表情。她因为他发怒,对他冷嘲热讽好像还更好一些。 于是他应了个单音节:“嗯。” 迦涅果然一下子就从回忆里抽身退出,想起船上还坐着这么长一条听众。 回忆黑礁友人时的笑容收起来了,她说不上紧绷,只是因为有了对比,她此刻的平静只显得冷淡:“在我终于开始好起来的时候,我又很突然地收到了与你的消息。仍然是从其他人那里。” 糟糕的时机,糟糕的方式。阿洛默然垂下眼睫。 每座家族主城、每所学府的魔法学徒那么多,最初知道阿洛·沙亚是什么东西的人又能有几个?在他被公开驱逐后,他反而短暂地吸引来一些注意力。 但不需要一个月,这个名字就彻底地被人忘记了。 阿洛销声匿迹了两年多。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在千塔城,用一件精巧的发明破解了某位贤者公开悬赏的空间魔法难题。魔法界顿时哗然,再仔细探究,这个姓沙亚的无名小子身边跟了一群自称银斗篷的家伙,背后不仅有革新派的领头人物资助,居然还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奥西尼家的! 于是两年多前的旧闻又翻腾起来,议论热闹得好像从来没人遗忘过阿洛·沙亚是谁。 事情全都有了解释:伊利斯·奥西尼一定是那时就发现了他背离古典学派,于是将他驱逐,可惜他竟然还有卷土重来的运气和本事。 如果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有人撑腰,被革新派推上舞台,古典学派姑且还能容忍。但阿洛是个风头正劲的叛徒。 于是否定他、贬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针对他的排斥和打压也日渐严苛。阿洛照单全收,行事却也愈发张扬。 谁拿他被驱逐的事嘲笑他,他就轻描淡写地嘲笑回去:可那又怎么样?他在奥西尼家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他现在做到了。 他擅长诡辩,贬损起古典魔法刻薄得让他的赞助人都经常看不下去。 “哪怕是信使抵达不了的黑礁,你的每个大动作,我竟然都能差不多延迟七八天收到消息,”迦涅哂然,“黑礁的法师们也对你起了兴趣。好多人来问我认不认识你,毕竟那么狂妄的家伙可不多见。” 而就是那么一个轻狂到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家伙,证明了他还能继续突破所有人的想象,比狂妄更狂妄。 二十二岁时阿洛声称,他要挑战晋升魔导师。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成功了。 哪怕列席参与投票的法师中过半可以划到古典学派下面,阿洛演示的机械魔法体系依然获得了足够的票数。 对奥西尼家、对伊利斯的奚落和意味深长的‘关心’,也是在这个时候猛然爆发的。 ——奥西尼家倾注那么多心血,居然教养出了一个叛徒! ——伊利斯·奥西尼竟然看走眼手软了,这种东西驱逐出去之后还能爬进千塔城!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听说过奥西尼家的消息了。恐怕他们也很惭愧吧。 “在黑礁的最后一年半原本可以很愉快平静,我知道等我回到陆地上,贾斯珀替我处理的烦心事就要分一部分到我这里。但因为你,那段珍贵的时间有了瑕疵。” 阿洛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握紧,又缓慢地松开了。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 “所以当议事会邀请我成为十三塔卫队的队长,我立刻同意了。”迦涅看了他片刻,眼神渐渐地散开了,任由不会坠落的月牙们将她眼前照得一片朦胧。 阿洛可以为自己出格的行为辩护: 他别无选择,既然已经成了卡在古典学派血肉里的一根刺,想留在千塔城,他就不能退,半步都不可以。 而且他始终没有主动攻击过伊利斯·奥西尼。但因为他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受过奥西尼家的教育之恩,他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在某些人眼里,全都是对奥西尼家的侮辱。 有没有攻讦奥西尼家的家主反而不重要。 所以他罕见地无话可说了。 小船察觉不到气氛沉重,仍旧是慢悠悠地顺着水流往前飘荡。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出来看热闹的人开始各找各路回家,但城中的主路终究只有那么十多条,方便通行的桥上岸边一时间竟然行人穿行不息,比刚刚放飞月亮时还要热闹。 在水声和归家人群的絮絮议论里,回忆过去时复苏的怒火和怨恨好像也被捋平了。 “如果我问你,离开流岩城之后的头两年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停了半拍。 阿洛的嘴唇翕动着分开,而后并拢了。 她并不在向他寻求答案,这个假设必然还有一个转折。他足够了解她来回牵引话语纺锤的节奏,读得懂她的表情、她句子之间的空白。 因此在微渺的希望浮现心头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这希望是会落空的。 “你大概也可以说一些辛酸的事给我听。我从来没有小看你,所以我知道你能从那种境地走到今天有多艰难。” 迦涅对他微微一笑,是个难得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但一个夜晚、一番话没法改变世界。”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白:那些他们同意不去正视、旁敲侧击绕过的隔阂不会因为倾吐彼此的不容易而消融。 即便他鼓起勇气走到她的门扉前,抬手去叩击,想要从门后得到一点回音。 非常严肃的事仍然非常严肃地堵在门前。 显而易见的道理,阿洛仍然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 他诧异地看向她。 迦涅却没看他,她正仰着头,寻找猎物般转着眼珠,最后盯上了一弯翠绿色的月牙。 她轻声念诵咒语,银白色的丝线便从她的指尖打着转升高,缠住了月牙的尖角,随着她一扯一抖,那外表如宝石光滑坚硬、触手却绵软的人造月亮就落到了她的膝上。 她好奇地抚摸这装饰物,试图弄明白材料和魔法的原理,那姿势像双手抱着月亮。 见阿洛没有回答,她睨了他一眼:“所以过去几年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说不说? “话说在前面,等天亮了,你就算追着我讲,我也不会再听一个词的。”
第39章 小憩-4 阿洛愣愣看着迦涅, 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莫名地斜睨他一眼,收起丝线,松开手,翠绿的月牙便飘飘摇摇地重新升上天空:“不说就算了。” “不, 在听我说之前……”阿洛手忙脚乱地在储物袋里找了一阵, 变出一套簇新的银酒具, 晃了晃细长的酒瓶,“要不要来一点苹果酒?” “看来现在你家里有不止一个杯子了。”迦涅埋汰道, 却没有推开递到手边的甜酒。 流岩城在雪山上, 蔬果都要从别处运输供给, 但只要抵达龙脊山脉下的平原, 到了丰收季节就能看到满树红得发紫的苹果。因此苹果酒成了龙脊山脉一带最受欢迎的果酒。 熟悉的甘冽酒液滚落舌面,留下清甜的余味,迦涅惬意地眯起眼睛。 “还不错。”她矜持地称赞。 阿洛拿着酒杯,唇不沾杯,沉吟良久突然说:“那时候事情很突然,我来不及和你道别,就被带出了城堡。我继续待在外城的资格也没有, 他们直接把我扔上了一辆去下个城市的长途马车。感谢传火女士, 他至少替我付了那一程的车费。 “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但每个地方的事都差不多。住最便宜的旅社,伪造身份和外表, 在周围人发现不对之前,接能接到的任何活, 攒路费去更远的地方。” 真的轮到阿洛叙述他那’丢失‘的两年,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只能吐出简单而模糊的概括。 “任何活?” “抄写、护符制作、修理工、驱邪、占卜、代替神官给临终的人念《渡灵书》……”阿洛试着计数自己都做过什么,但数不清楚。 “这里面有很多事只有公会的成员才能做吧。” 阿洛闻言苦笑了一下。 能够以研习魔法为终生追求的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对玻瑞亚大多数拥有魔法资质的人而言, 能跻身学徒行列就是不小的成就了。 学徒身份是一道分界线。这意味着初步精通某一种魔法,能够以此为生。 晋升学徒的人大都会选择一门需要魔法的手艺,成为职业公会的成员,互相帮扶着谋生计。而在越小的城镇,职业公会的影响力就越大,非公会成员如果要抢生意,会直接招来排挤报复。 要加入任何职业公会,必须以真名签署具有魔法效力的契约。 “我试过混进公会,但只要稍稍调查一下我是谁,就没人会让我加入了。” 驱逐作为一种惩罚之所以高明,就在于驱逐魔法学徒的家族在最初的决定之后,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做。自有依附主城势力的人、想要讨好家族的人悄悄让叛徒好看。 “至于能伪造真名蒙混过关的昂贵道具,我那时候当然负担不起,”阿洛仰头喝了一口酒,“那种事每发生一次,我就知道我离流岩城还是太近了,必须走得更远一些,到没人在乎惹奥西尼家不快的地方去。” 迦涅侧脸盯着水波,没有作答。 她似乎能看到阿洛沿着公用道路的轨迹,像水上的小舟那样一点点飘远,离开龙脊山脉的注视,消失在土路车轮扬起的烟尘里,也从流岩城的记忆里退场。 他刚刚被驱逐之后,她还经常会听到学徒们幸灾乐祸地议论他哪一点惹恼了伊利斯,而后在她经过时,又是惊吓又是默契地住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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