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的脸色迅速地惨白下去。 他眼睛里有异常明亮的光,在剧烈燃烧般、垂死挣扎般闪动。他瞪着她,仿佛在直视一个在他报出答案后突然改变谜面的问题。不顾一切寻求答案的冲动开始崩解,不安渗进自我怀疑的裂隙,他终于无法维持虚假的平静。 “撇开你那套有益无益的理论,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舞台面具般的市侩和不耐烦从迦涅脸上消失了。她面无表情,确切说,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她非常唐突地看向了墙角的座钟:“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让我的姓氏蒙羞,并且对此毫无悔意。” 阿洛觉得自己的耐性也快要见底:“你知道我不在问这个。” 她回眸看他,沉默数拍,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阿洛生硬地问:“你笑什么?” 迦涅用难以置信的、刻薄的语气惊叹:“传火女士在上,你该不会在期待我回应你的‘表白’吧?就因为我亲了你,你就以为我——” 他忍无可忍,疾声打断她:“那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主动亲我?!” 迦涅停滞半拍,给他一个灿烂却也冰冷的笑容:“因为那会很有趣。” “和我接吻很有趣是吗,”阿洛轻笑,“有趣到你也情不自禁沉溺进去,抱着我不放?”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禁不住抬高声调:“我一开始就说了,是酒精和节日气氛作祟。那种情况下换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我都可能那么做!” “任何一个人,哈哈。”阿洛低声重复,表情和嗓音都有些不稳。 他走到她面前,低下来盯着她,几乎与她额角相抵。 分明是暧昧而亲昵的姿态,双方却更像是角力中的一双野兽。 阿洛长长地吸了口气。 因为离得太近,他几乎像在深嗅她肌肤还有发丝上散发的香油芬芳。迦涅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掩饰住本能的颤栗。 他没漏看这个小细节,绿眼睛嘲弄地闪了闪,语声柔和:“承认你很享受和我亲近,就那么困难?” 她没作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维持与他的对视。 他便自顾自地问下去:“承认你没有自己声称得那么讨厌我,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迦涅脑海里的某根弦随着这句话绷断了。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洛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迦涅顺着已然打开的话头说下去,就像顺着陡峭的雪坡滑进深谷,明知道前方是有死无生的险境,也已经停不下来,只能确保结束来得利落迅速。 她的声音又脆又冷:“只是想到我竟然容许自己和你接吻,我就感到恶心。” 数拍漫长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死寂。 阿洛眼睛里苦苦挣扎的光彩逐渐熄灭了。他机械地眨动眼睫,轻声重复:“恶心。” 迦涅紧抿嘴唇,喉咙深处有什么在翻腾。如果这个时候张开嘴,她一定会吐出自我否定的话语,前功尽弃。 可是……可是。 她抿紧了唇线,等待那团骚动的东西平静。等到她终于能够作答时,她镇定得冷酷,口齿清晰:“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短暂沉溺在欲望里。或许有那么一秒,你让我动心。而这都让我耻辱,感到由衷的恶心。” 阿洛像是终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惨白着脸后退了半步。 她总是能找到出乎他意料的伤人说法。这次也不例外。 迦涅默然看着阿洛的表情变幻,最后凝结为一张带着隐约怒意的冷面。带着温存柔情的困惑和挣扎从他的眉眼唇角消失了。 那一刻她竟然舒了口气。 比起忍着手指的刺痛、耐心地解开荆棘缠绕而成的死结,一刀剪掉让她挣扎的那一截对她来说总是更容易。 她摆出送客的神气:“祝你离开千塔城的旅途顺利。” 阿洛没有作答,转身就走。 “也愿你我的前路永不相交。”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却清晰地说。 青年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嚯地转身,大踏步回到她面前。 迦涅戒备地盯住他。 “很遗憾,你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我会回来,很快。”他笑得咬牙切齿,刚才被震惊压住的怒气终于化作赤色漫上脸颊,反衬出他语调的冰冷。 迦涅要反唇相讥,阿洛却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几近粗鲁地俯下来亲她。 她愤怒地挣扎,但勾画魔法符号的手指被钳制,念诵咒语的唇舌遭到封堵,能够用意念施展的攻击法术寥寥无几。 护身的魔法罩对于肢体接触无效。召唤光球点亮房间,只让视野因为刺目的光芒变得模糊。更加复杂的、可以用意念驱动的法术还没完成,就会被知觉上的刺激打断。 像没有章法的扭打,又像迈着随时会绊倒彼此的怪异舞步,重叠的人影踉跄撞向墙面。 迦涅双手的指缝都被迫张大,接纳青年骨节分明的指节。带着鲜明的怒意,每根手指都严丝密缝地扣紧,向上抬过头,而后和她的背脊一样压在暗纹起伏的墙壁上。 从门边到墙上的短短路途,亲吻就没有停止过。 与其说是吻,那更像是凶狠的缠斗。吞吃彼此的气息,围堵换气的缝隙,以先让对方窒息脱力为目标。 迦涅也被激起了怒气。她不在乎牙齿磕碰到,胡乱地撕咬着对方的嘴唇舌头——任何可以咬到的柔软的东西。她很快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阿洛终于后撤。 他的下唇多了两个伤口,正在汩汩地冒出血珠。他抿了抿嘴,唇瓣顺势染成了惊心动魄的赤红。他鲜艳的笑弧,还有绿得吓人的眼睛都显得分外凶恶。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两秒。 迦涅回过神来,张口就要念咒。 “好像还不够恶心。”这么说着,他忽然松开她,拇指在唇上创口一按。 沾着血的指腹抬起,胡乱抹上迦涅的嘴唇,险些突入她的齿后。她躲避不及,这一抹血红于是成了他们共享的颜色。 她舍不得让心爱的晨衣沾上血,用手背狂擦嘴:“滚出去!!” 阿洛听话地退开了,装腔作势地单手按胸行了个礼:“遵命。” 他安静地走到套房门边,略微侧首,眼珠朝她的方向转了转。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冷冷的嘲弄,片刻前狂乱泼洒的情绪不见踪影: “放心,你不需要的多余感情我会很快克服。这次是彻底的。” 语毕,他就开门走了出去。 迦涅听着他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往下远去,紧接着是重重的、宅邸正门开启的响动,随后是贝瑞尔平静的提醒:“先生,请您从后门走,我来带路。” 脚步声更远了,终于听不到了,迦涅面无表情地走到第二进的书桌边上坐下。 她对着展开的羊皮纸看了好几秒,拿起羽毛笔。是的,她没有忘记要联系乌里,得找个由头向他打听她的‘父亲’。 艾泽的那个匣子可以留待明天再打开,可能需要请专业并且口风严密的工匠鉴定里面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要给贾斯珀,她最近肯定要再回一次流岩城,约见一些人,提醒他们她现在已经是个受认可的魔导师,完全有能力接掌家主位置。兄妹之间也要商讨细节,重新启动对于伊利斯‘急病’的调查,不,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应该搞清楚奥西尼家的传承是否有问题…… 这已然是个异常漫长的满月夜,并且还会继续漫长下去。 直至太阳升起,她身为魔导师的第二个白昼到来,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的第一天开启。 而迦涅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不会有睡意。
第49章 更始-1 阿洛也想不到, 时隔六年他再次踏足流岩城,是为了参加葬礼。 七月原本是龙脊山脉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过了十月就开始冰封的土地一到六月下旬,便悄然改换成另一幅模样。 城外的郊野铺开一层毛茸茸的、鲜嫩得仿佛能掐出生命力的绿色。淡紫、鹅黄、纯白,星星形状的小花洒落在绿毯间, 那甜美的颜色仿佛来自装满孩童梦想的糖果罐。高挑的蒲公英傲然站在微风中, 冲着过路的旅人摇曳问候。 更遥远的澄澈苍穹下, 深黑色山体上的积雪与冰川亘古不化,在阳光中泛着微微的蓝。 准时抽芽的夏日亮色反衬出流岩城内色彩的苍白。 黑灰色是飘飞在城头塔顶旗帜, 也是每家每户窗户上系着的轻纱。一束束象征着别离的白色雏菊花头朝下, 倒悬挂在沿街的门上, 凋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阶上地下。 行走在街巷中的居民也几乎没有穿亮色衣衫的, 许多人在帽子、在手臂上都挽了黑灰色的薄纱。 这是一座沉浸在吊唁中的城市。 而能让整座城市都投入地准备并参与丧仪的,只有这座城主君的故去。 伊利斯·奥西尼的死讯来得突然,却又并未让太多人惊讶。魔法界名门的家主数年称病不露面,由一双年轻的子女代行职责,她的状况想来十分严重,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的问题。 即便如此,阿洛收到消息的时候, 还是恍惚了许久。 伊利斯像锚, 他浑噩的、离散的、漂泊的人生在被奥西尼家收留之后, 有了第一个稳固的支点。 他曾经全心全意地崇敬伊利斯。连着锚的那根缆绳后来固然断了,他永久地远离熟悉的堤岸, 对奥西尼家的幻想和依恋也在与古典学派的反复冲突中磨损殆尽;但对伊利斯,他依然保留了一份难以启齿的尊敬。 难以启齿, 因为他知道这份敬意不被需要、不受任何人欢迎。 哪怕他唯独没有公开攻击过伊利斯, 他晋升的每一步、还呼吸着的每一天,依然会被视作对她的背叛和侮辱。 都这样了, 他如果再关心伊利斯的境况,也只会显得虚伪无耻。 即便如此,久违行走在流岩城主街上,阿洛看着满目吊唁的颜色,还是从低沉的色彩中再次品尝到一丝懊悔。 大半年前还在千塔城的时候,他应该更主动地向迦涅追问伊利斯的境况。她大概不会告诉他更多,但那样他至少探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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