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风曾说:“灵溪所求,就是我之所求。” 唯有一次,慕风正面迎上了路平原,胜出者下一场的对手就是李灵溪。那回慕风争得很厉害,路平原当她是小鬼挡道,没想到她拿出了殊死决斗的狠心,致使路平原轻敌受伤。 自然,慕风也受了伤。 李灵溪气她不讲章法,她笑着替李灵溪挽好碎发,叮嘱道:“路平原右肩、左腹有伤,圣女记着攻他这里,他赢不了你。” 在群狼环伺的烟罗魔宗,慕风是李灵溪最忠诚的卫士,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情所在。她心头有悔,昨夜进入深境时,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慕风一眼,谁知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间再也没有慕风了。 - 月落星沉,大雨后空气湿润,秋风卷着落叶递送寒凉。 姒容合上眼眸,眼前一遍遍闪过沈烟烟昏迷前看向她的那一眼。趁裴允去生火的空隙,她独自去了安置沈烟烟和慕风的屋子。 慕风被白布盖着,李灵溪就睡在另一边的榻上。 燕辞秋说这是两个魔修,用不着好生对待,因此李灵溪身上连床被褥都没有。 姒容垂眸望去,榻上的沈烟烟神色不宁,像被噩梦魇住了。她飞快地捏诀,想趁沈烟烟还睡着一探她的魔核。 江玦拢衣走过檐廊,在李灵溪的窗台前站住。 窗棂年久失修,没有关紧,江玦打眼一瞧,看见姒容正在施法。空中有金色花叶纷飞,像极了久不面世的长生百花印。 姒容后退一步,身子禁不住微微发抖。 她的师门,她那毁灭于魔火而不曾留下一个活口的长生门,竟然还有流落在外的小女修。 江玦推门而入,利落地把李灵溪从床上拽起来,动作万万说不上温柔。 半昏半醒间,李灵溪感到有一股清流入体,游走至四肢百骸,金乌诱发的骨灼被压制了。她神智逐渐回笼,察觉江玦正攥着她的左手腕,于是并未反抗,任由手腕上的仙印显露在江玦眼前。 醒了,她佯装懵懂问:“江玦,你为何救我!” 江玦说:“你先告诉我,长生印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手上。” 李灵溪侧过脸,看见姒容面露苦楚地站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要碎成尘土。 十四年了,姒容第一次在除自己以外的人腕上看见长生印。她百感交集,凤目带出一圈淡淡的绯色。 李灵溪深吸一口气,真假参半道:“如你所见,我是长生门遗孤。当年玉苍山魔火肆虐,莫非趁机将我掳去,逼迫我修习魔宗邪术,我为了保命不得不从。三个月前我实在受不了烟罗山的生活,偷偷逃下山来。 她略作停顿,“可魔宗还在继续追捕我。我思来想去,天下之大,唯有深境附近有赤翎卫守护,魔修来劫人也得忌惮几分。所以我潜入东宫,只想默默无闻过一辈子。不曾想,太子遭人毒害,我为太子解了魔毒,得到司记这一虚职。” 姒容问:“路平原是你什么人!” 李灵溪说:“路平原是莫非的亲传弟子,他奉命下山捉拿我,还想盗走镇国金乌。昨夜太子发觉左卫军有异动,带我和慕风去深境避险。可怜太子殿下最后还是倒在了反贼的剑下,慕风为保护殿下而死,我也被路平原打成重伤。” 李灵溪三言两句,把深境动荡的责任推到江武和路平原身上。 赵王夺位,她作为东宫司记,被迫卷入宗室政斗。太子和慕风先后被害,她忍无可忍才出手复仇,无意伤的那些禁军也不过反贼罢了。 储君为一国正统,她是太子内官,杀几个反贼怎么了。 姒容走近,捏起她的腕子看上一眼说:“是长生印,千真万确。” 江玦追问:“那夜假山寒池,我为何探不到你的魔核。” 李灵溪摊开右手心,一枚魔符显现出来,那是隐匿魔核的东西。 “我不想再与魔共舞,只想作一个平凡女子了却余生,可魔宗不肯放过我。” 她说得这般委屈、恳切,仿佛真的不想再回烟罗魔山。 姒容银牙紧咬,把李灵溪的手腕攥得生疼,指甲掐出一道道红痕。 江玦还半信半疑,李灵溪忽地往前一跪,哽咽道:“大师姐救我,我再也不想回烟罗山了,那里只有斗杀,没有一丝丝人间温情。我想念希吾镇,想念玉苍仙域的玲甲花林……我好害怕路平原再把我抓回去。” 果不其然,姒容最后一点迟疑也烟消云散。 “别怕,”姒容摩挲着李灵溪手腕的长生印,“是我来迟了。” 燕辞秋一进门就看见姒容把李小女魔抱在怀里,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师尊从未这样温柔对待他,凭什么一个滥杀凡人的女魔能获此优待。 正要发作,姒容听见他进来,顺势吩咐道:“辞秋,把那姑娘安葬了。” 燕辞秋火冒三丈,心说我又成敛尸的了,本少主尊严何在。 可他也就敢背地里骂人,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闷着一口气去敛尸了。 “我也……” 李灵溪起身想去送慕风。 江玦一把摁住她的肩膀:“你伤太重,不能下榻。” 姒容略略看了一眼这四面漏风的屋子,对江玦道:“我让阿允把他那儿收拾出来,你带沈姑娘过去住罢。” 姒容和燕辞秋一走,室内只剩李灵溪和江玦两人。李灵溪失神地望着姒容离开的方向,眸中酝酿江玦看不清的情绪。 良久,她转回脸来问:“你从路平原手上救了我,我该如何报答!” 江玦淡漠道:“谈不上是救你,留你一命只不过想查清路平原的目的。” “救了就是救了,我不想欠你,你想要什么报答,尽可说与我听。” “我不要什么报答,只希望你以后不要用邪术害人。” 李灵溪怔了一怔,淡笑道:“果然是……守正之人。” 仙门弟子总有这般渡人向善的欲望,李灵溪觉得江玦很天真,这种天真反而在她心上挠了一爪子。 复又想起那死认血脉的金乌,李灵溪垂睫思索,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这要求无疑是叫我自废修为。我虽不愿修魔,却也不敢失去自保的能力,除非……你拿自己跟我换。” “为何要我。” 李灵溪说:“我中了魔毒是真。那日在假山寒池,我发现只要接近你,身上的疼痛就有所缓解。若能与你双修,这魔毒或许会清得更快些。” 双修二字一出,江玦立刻冷下脸拒绝:“云水门的双修之法,只能与心意相通之人同修,否则视为破禁。” 李灵溪早已料到江玦不会轻易应允,软下态度柔柔一笑道:“那日洛都长街初见,你接了我的花,怎么不算心意相通呢!” 江玦忙辩解:“我不知……” 李灵溪唇角上挑,几乎称得上得意,“你若真不想要,多得是机会还给我,可你却用木灵力养着它,保它常开不败。江玦,你对我当真无情!” 江玦哑言,当即取出芍药花还李灵溪,“终身大事,不可草率决定。” 李灵溪就是不接,无赖道:“我从未草率决定。洛都初见时,我不知你是云水大弟子,更不知你的灵力能缓解毒发。我给你掷花,与其他洛都女子的心思是一样的。” 江玦长睫压星眸,漠然问:“我会信吗!” 李灵溪眼尾默默一垂,像灼灼桃花开败了,很是可怜。 “不信便不信罢,谁让我是一个魔女,谁会相信魔女呢。” “魔女”失望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长生印的位置,江玦的视线不自觉跟了过去。 她有千般无可奈何,万种身不由己,似乎都在这无望的一眼里了。
第9章 江湖路远 裴允生火煮了一壶茶,抬头看见姒容回来,不由得暗暗欣喜。可姒容凝着眉头,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裴允把茶盏递过去,柔声问:“师尊,怎么了!” 姒容眼圈微红,极力克制道:“那小女魔是长生弟子。” 裴允一愣,只听姒容说:“她自称被莫非掳去,强迫修魔,此行下山就是为了躲开魔宗追捕。” 魔修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掳掠仙门弟子去修魔的事,为此,修界还发生过诸多惨案。 江南有一修道小宗,掌门姓陈,得了个儿子起名玄之。玄之年仅三岁就开蒙,天赋极为惊人,然而不到四岁,他就被魔修拐走了。陈掌门苦苦寻找,怎么也找不到儿子的踪迹。 直到十三年后,云水门仇停诛杀一个杀人盗灵宝的魔修,那魔修死前大笑着告诉仇停,他座下弟子其实出自江南玄门。 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后续更令人痛心疾首。 被魔修养大的少年修了魔,不肯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仇停大打出手。仇停问过程飞雪的意思,最终还是决定把他扭送神农岛净魔。 魔核剖出不久,陈玄之被残余魔气疯狂反噬,不幸早逝。 先例在前,沈烟烟的话似乎有几分可信。 裴允问:“那师尊要如何对待沈烟烟!” 姒容接过裴允递上的热茶说:“自然是要去了魔核,净魔返道。但是阿允,目下还有另一件事亟需你去做。待我修补完赤翎结界,你也做完这一件事,我们就一起送沈烟烟去神农岛净魔。” 裴允乖巧地点点头,随即不解问:“师尊,江武与路平原勾结,残害洛都百姓,得位不正,难道以后我们还要为这样的人主守深境吗!” 姒容抬眼与裴允对视,“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裴允立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笨了,让师尊觉得他连这都要问。 姒容解释道:“修界守护深境,从来都是为了天下万民,而不是为了皇族。江武夺位登基,有没有路平原参与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为了除去江玦,勾结魔修残害百姓,此恶行不在庙堂之争范畴内,修界有理由管。至于如何处置他,待我与燕掌门商议后再行决定。” 说完,姒容把束腕的布条拆下来。 裴允单膝跪在姒容的塌前,像是还有许多话不知道怎么说。 姒容抬手揉了他的头发,“阿允,沈烟烟确实是长生门遗孤,但你对她不可掉以轻心。” 束腕一松,广袖就轻轻地拂在裴允脸上,带来淡淡香气。 裴允应道:“阿允谨记。” — 江玦为那句“我从未草率决定”心烦了半日,他自知沈烟烟身上疑点重重,也知她贪图自己的灵力。可最后,他又希望沈烟烟本性未改,依然有铮铮长生骨。 毕竟,长生门已逝,遗留在世的后人不多了。 过午天微凉,一口黑沉的棺材停在道观外。李灵溪神色暗淡,跟着抬棺的人走去后山给慕风下葬。 墓牌是李灵溪亲手刻的,“慕风”二字端正隽秀,却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留下一深色血迹。她自幼善用匕首,只那么一瞬的失神落寞,匕首便划破了她的皮肉,引鲜血滴在墓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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