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伯农县县官豪强得知事情败露,先后派了几队军兵蒙面戴草笠来追。 宁和等人一路为逃回州城,绕小路翻山越岭,其中艰险实非常人能想。 有一回行至一处山庙,险些寻不到出路,还多亏了有一过路青衣道人指点方向,才不至迷失山间。 宁和与那道人匆匆道过谢,又匆匆领着副官差役几人打马远去。 她本就先病过一场,接着为新法之事操劳数月,后又为考察实情四方奔波,再经此番逃难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整个人已经瘦得有些脱形,支在外袍里几乎只剩了一把伶仃骨头。 仅得那双眼睛,还是清亮而有神的。 却说为他们指路那青衣道人站在路旁,目送着他们远去之后默然良久,忽自语道:“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堂堂一修仙之人,心中名利所念,竟是于凡间为官!为官就罢,她从前是个书生,又入道不久,也并非不能理解。”道人简直匪夷所思,“可她心心念念,就只当一小小州牧?还将自己当成了这副模样?可真是、真是……” “——奇哉!怪哉!”
第三十五章 “大人, 你歇会儿吧。”已都小心地将一张灰色的兔毛外袍为宁和披上,动作时碰到她的肩头,发觉手下触感硬而嶙峋, 像是只剩了一把细瘦骨头。顿时唇角颤了颤, 只觉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轻轻扫过, 酸涩难当。目中发红,几乎想要掉下泪来。 宁和背对着这方, 未曾看见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檐下,凭栏遥望着远处青空,那里山峦如障,层峰相叠,一行野雁高飞而过。那是北方,大赵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苍苍,秋色浓。 秋风吹过,卷落院中梧桐几片黄叶。宁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郁之色。 她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向身后的已都时, 眼中终于带上了点笑意,伸出手比了比他的头顶方向, 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觉, 你都这么高了。不错。我记得……以前你来时, 可还不及我腰高呢。长大了啊。” 可不是长大了么。已都在宁和面前总是躬着身子的,可如今就算他这么躬着,也已经比宁和高出了一个头来。 已都才刚勉强忍耐下的情绪, 被这简单一句话又引得险些控制不住,连忙咬紧牙关, 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长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却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刚刚见到大人时的情景。 那时他父死了,母亲跟人走了,妹妹刚饿死。而他自己,缩在空空如也的米缸边上,呆呆数着最后的日子。然后大人来了,走进了这间破朽的屋子里,轻声而温和地同自己说话,望着自己的眼神既怜悯,又温柔。在已都的记忆里,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洁净而美丽的光,有着世上最秀美的脸庞。有人将已都带去吃饭,那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后来,已都听人说,大人的名讳叫作宁和,是他们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长大了 。可他长了这七年,就眼睁睁看着大人日夜操劳了这七年。看着大人一日一日的变得那样瘦、那样瘦,瘦得几乎都脱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贬官遭斥、变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传来之后,大人心头忧虑,更是于这一年间,连两鬓也渐渐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这么多了。头上白发,脸上纹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觉得,大人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谦谦儒雅、秀美温和,是举世也难寻的风华。 已都从前以为自己最怕的是饿,最怕的是死,他见过父亲母亲饿得发疯的样子,也见过妹妹生生饿死时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极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更怕的,是大人变老。就像是蝼蚁草芥看着头顶大山将倾,惶惶不可终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当这个州牧了吧! 可当他对上宁和看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时,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大人的眼睛里还有未散的思绪,显是方才正在思考着什么。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变法,又或者,那位远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么能拿这样的话来打扰大人呢。 于是已都顿了一下,改口说:“您要不,先用饭吧。” 宁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只是一个小小侍从,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宁和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京中此刻正是风起云涌时刻,新旧两排、新法旧法,再兼诸子夺嫡,多方势力竞相角力,局势云谲波诡,整个大赵官场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她自己身为地方官,虽曾在变法一事上鼎力支持过那位曾经的秦司空,按说也有干系。但,宁和是位女子。作为整个大赵仅有的一名女官员,还是正三品,且多年来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说具备某种象征意义,像是枚护身符一般,朝中变动轻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个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无法参与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变化与博弈当中去。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宁和始终是个异类。 自去岁起,宁和听闻秦司空被贬一事,便格外密切地关注着朝中相关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叹息。随着当今病重,新法一条接一条的被逐渐废除,再等到新君继位……在宁和看来,结局其实已经注定,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其实已经不是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而是它的发起人,曾经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宁和自己为这变法一事殚精竭虑八载有余,即使生性豁达,得出不成之论时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尽了多少年心血构思,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将之设法推行的秦司空,又当如何?怕是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志向所系。且宁和这些年来与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内刚,一身傲骨。变法若败,恐心气折。 前日,当宁和在所收邸报之上见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则,心中忧虑更是升到了顶峰。 用过晚饭,宁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当中。她将已都屏退,自己将油灯挑亮,端着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 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 第二日,快马疾传。将这一奏一信带往遥远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驿,信则是宁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费用不便宜,害她一连吃了三日的素。 宁和这一封奏疏,若说引起轩然大波那确言过其实,但倒也有些反响。她自任官以来,平素为人低调,朝中初时瞩目,后来渐渐也就不再过多留意。这还是宁和作为大赵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官员,在朝中发出的第一回 声音,还在如此敏感时刻,可谓是锋芒毕露。 天下有识者见了,皆称她此举实在殊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听闻后,于家中大笑三声,称恨不能引宁越州为兄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赵国丧,新君践祚。继位当年,罢免以秦左仆射为首变法相关人等,尽废新法。 宁和身在越州偏远,第二年年初才有贬谪旨意传来,贬她为横山郡守。这横山郡地处程州,也是偏远之地,不过与越州一南一北,几乎相隔了整个大赵。 卸任那日,宁和只带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车,缓缓驶离越州州城。木车之后,跟着的是长长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哭声连山野,车辆每过,夹道长跪叩首之人有如风过原野、草低成浪。 宁和坐在木车中,听得外头乡音如海,神色寥寥,双目微阖,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声音终于渐渐没了。宁和长叹一声。 人事已尽,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闭目许久渐生疲惫,便当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宁和忽听得耳旁一声“大人”,睁开眼,发觉车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开帘,就见前方道旁停了辆金漆大车。车前双马,车旁侍卫成群,车上红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个“西河”。 宁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几分复杂来,随即轻声笑道:“原是故人来。” 车帘卷起,走下一朱裙妇人,正是当初的西河公主。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老了,金钗之下,已是满头华发。 “我总该来送你一场。”西河公主道。 两车缓缓并行,宁和与公主相对而坐,皆想起从前之事,对方年轻时模样历历在目。万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无话。 许久,才听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 宁和当即浑身一震! 秦恒昌,字石让,正是那位前司空、左仆射,先帝时的变法发起人。 骤闻此讯,宁和霎时间心头大恸。只觉少时寒窗苦读,科考几番辛苦,八年呕心沥血,都随着秦兄这一逝,汇作滚滚情绪冲荡胸间——惜哉秦兄!痛哉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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