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蛟背脊挺直,低着头,双目十分严肃地盯着纸上的字,听得认真。 宁和觉得讲得差不多了,就抽出了一张新纸,铺在黑蛟面前。她将原来自己写下的那张往上挪了挪,点了点搁在一旁的竹笔,瞧着他温声道:“阿皎,你来试试?” 黑蛟盯着那枝笔片刻,眉头深锁,如临大敌,最后伸出手,五指一攥,把那笔捉了起来。 宁和:“………” 她笑了一下,有些无奈:“阿皎,笔不是这么拿的。” 宁和凑近了一步,伸手将黑蛟攥着笔的手微微抬起,双手覆上去,一点点将他的五指纠正成正确的姿势,又引导着他握着笔往纸上写。 宁和的手,是双常年习字的手。修长,指间有笔杆磨出的茧,手腕瘦而有力,不若寻常女子柔软,叫人想到崖上劲挺有力的松。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黑蛟虽是一副俊美男子模样,宁和只当他是个学生。蛇也好,蛟也好,男子也好,只要是学生,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 墨水泅出淡淡的湿痕,一个还算端正的字体成型。黑蛟低头看着,将每一笔划的形状与落笔的动作记在心里。 这墨是好墨,研磨出来有股如松似柏的清淡香气。黑蛟鼻子微微动了动,他觉得,宁和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一人教,一人学。过了有小半时辰,周琛书来了。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真正走门进来的。 一首千字文教至十来句处,听见敲门声,宁和将笔放回架子上,问道:“何人?” 周琛书说:“是我。” 宁和回头,黑蛟已经站了起来,将桌上的几页纸囫囵卷起往怀中一塞,道了句:“走了。” 便往窗口一翻,走得利落。 宁和理了理袖子,走过去开了门。 门刚开了一个缝,周琛书便一下子钻了进来,一进来先转身把门合上,才松了口气,冲宁和道:“宁妹。” 他行色匆匆,走到桌边一坐,看见窗户是开的,又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把窗户给合上了。 想想,又捏了个诀,分别往门窗上各拍了一下,才对宁和道:“这青云顶处处诡秘,宁妹还是谨慎些为妙。” 宁和也不知道他捏的是个什么诀,迟疑了一下。这……也不知道,回头熹追或是阿皎再翻窗,还能不能进的来?
第六十三章 周琛书满腹心事, 没留意她这点神色变化。 “宁妹,你……”他犹豫着开口道:“你与阿追这一路,可还好?” “尚可。熹追本领高强, 还算无事。”宁和给他倒茶, 温和道:“周兄呢?” “无事就好, 无事就好……我?”周琛书勉强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 道:“我能有什么事,那药就在五层,想来也没甚么难的,倒是你们,要去第七层,唉。” 他郁郁叹气,一旁的宁和没说话。 周琛书几口饮尽杯中茶水,眉眼间划过焦躁烦闷之色,半晌,忽然转过头对宁和道:“宁妹,要不然, 我跟你们去吧。” 宁和被他这话惊了一下,“周兄的意思是?” “这第四层, 乃七道交汇之所。”周琛书说, “我想了, 若我由此处变道,跟你们一起走器道去,也应当可行。” 宁和沉默了一下, 问道:“那沈姑娘呢,又当如何是好?” 周琛书抓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 面露痛苦犹豫之色,过了会儿才道:“我与……我与承鼎派的陈燕语师妹是旧识,他们这回来了两人,我若拜托陈师妹替我去寻那丹……想来,想来也可行。” 宁和望着周琛书。见他眼神躲闪了一下,目光里又隐隐有些希冀之色。她不由叹了口气。 “周兄啊……” 宁和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的这位周兄,十来年后再见,面貌几乎没变,心性也一点没变,完完全全还是从前的模样。这模样叫宁和熟悉,也叫她怀念,叫她想起岐山县,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段日子。 可宁和自己,却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她了。如今的她看着如今的周兄,除去感慨外,心中只余一声叹息。优柔寡断,全无担当,天真反复,还近乎愚昧地想着能够两全。 修仙修仙,修的,究竟是什么? “周兄啊周兄,这话不当我来讲。只是,如今,我却不得不问你一问。” “一则,你与那位陈姑娘,究竟是何关系?可是性命相托、此生挚友?你可能保证她必定尽心尽力,为你寻丹?你又能保证,她确能为你寻来那丹?二则,就算陈姑娘当真愿为你去寻丹,到底能有你自去寻来来得妥善稳当?” “况且,我不知你与陈姑娘情谊是否如何深重。”烛光里,宁和深黑的眼眸定定望着周琛书,轻声道:“可我知周兄与沈姑娘,却是性命相托。” 周琛书脸色煞白。 宁和说:“周兄,我辈读书人,蒙圣贤教诲,当知礼,当知信,当知恩义。你先负父母生养之恩,再负菀娘嫁育之德,又负金虚派与真人教诲之恩、熹追与你婚约之说……如今,还要再负一个沈媞微沈姑娘么?周兄,何立于世?” 周兄,何立于世? 宁和映着烛光的干净双眸望着周琛书,语声平静而句句诘问。这一刻她不再是周兄的宁妹,也不再像周琛书记忆里的那个灵慧而温和的年轻同窗,叫他恍然间呆立当场。 有那么一刻,周琛书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当他还未踏入修行之门、还不是今日的“雷火少君”时的往事。 那时,他住在岐山县周家,家中有父母兄长,后来又娶来了个娇妻菀娘。那时他每天往县学读书,下学呼朋唤友,心中想的是科举,盼的是日后折桂登科,一展才华。 这目光,就叫他想起从前在县学里读书,堂上夫子肃然持卷而立,不经意间投来满含教诲与告诫之色的一瞥。 从前不觉得,这一刻,周琛书却在束目光里霎时间血冲头顶,又觉如坠冰窖。 他张了张嘴,嘴唇抖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忽然觉得再也 【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无颜站在这里,脑中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已以袖掩面撞开门冲出去了。 留宁和一人坐在桌边,望了眼尚在颤动的门扉,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重了,只是到底年少相识,心里总想着能多少规劝两句。 宁和为人向来谨守分寸,更非好为人师之辈。今夜大抵是恰好撞上刚教完弟子,一时没收住,冲动了些。多年旧友,从此,怕是就要分道扬镳了。 她坐了会儿,站起身,想去把门关好,走过去,一抬头却赫然发现门口一张素白面庞。 宁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祁熹追。抱着剑站那儿,也不知来了有多久了。 “熹追?” 祁熹追应了声,不太高兴,冷声道:“周琛书将窗堵了。” 宁和失笑,道:“快进来罢。” 门重新合上,祁熹追看了眼窗边那张桌子,道:“你这倒是热闹。” 宁和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明日一早,乱象便将生。”祁熹追说,“为防你我到时走散,同处一室为好。” 宁和点了点头,走过去把桌上的一应笔墨杯盘收了收。 修仙之人精力充沛,到宁和与祁熹追这样的结丹之境,几日不睡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未脱凡胎,睡自然比不睡要好。 于是宁和叫来热水沐浴一番,便躺上了床。天色还早,能睡上一二时辰也好。 见她躺下,祁熹追也走了过来,卸了剑套和外裳,倚坐在床头。两人都是女子,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宁和忙往里挪了挪,抬头却见祁熹追仍倚在那儿,便问道:“熹追,你不睡么?” 祁熹追头也不抬:“你自睡你的。” “好罢。” 宁和将双目一闭,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静神的经文,片刻便安然睡去了。 即便人还在沉眠,修行之人五感敏锐,外头动静一响,很容易也就醒了。 宁和一下坐起来,定了定神,抬头便看到祁熹追立在房中。 忙问:“熹追,外头怎么了?” 她能听见楼下忽然由远及近涌来了许多脚步声,少说有百人。 数目如此之多,自然不可能是客栈里原有的人。 祁熹追没有说话,转过身一剑劈了两扇窗户。窗扇四分五裂飞出去,朦胧的天光一下子照进来。 天色还未大亮,溪水上结着白雾,天地间阴蒙蒙的。 冷风从破开的扑面吹进,宁和忙披衣起来,走到窗边与祁熹追并肩往外看。 窗下全是人。 这些人披着灰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兜帽,走起路来速度快得有如烟雾一般,轻飘飘地一闪而过,看着简直不像是人。 又或者它们本来就不是人。 这些灰色的人影源源不断地从林子里出来,又飞快地从客栈门口涌进来。看得宁和眉头紧皱,即使隔着斗篷,她也能感觉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叫人极不舒服的气息,知道这些东西绝非善茬,也绝非善意。 她将袖一抬,寒水剑已在手:“熹追?” 祁熹追微微摇头,转过身:“去找陈长青。” “嗯。”宁和点头。 两人都知道陈长青所在房间位置,一出门便直奔而去。 到得门口,却见门前已经站了三人。正是承鼎派那陈燕语与方振师兄妹,周琛书站在他们后面的背光处,看不清神情。 走廊另一侧,隐隐能瞧见黄三和黑蛟的身影立在角落里。 一条狭窄木廊里齐聚七人,气氛一时落针可闻。 祁熹追停下脚步,双目冷冷扫过门边三人,双手微紧,随时将从背后拔出剑来。 “早啊,祁道友。”稍顷,只听陈燕语笑盈盈地开口了,目光从祁熹追身上划过,又落到宁和这里:“还有这位……宁道友。” 祁熹追神色漠然,把她当空气。想来陈燕语也习惯了,见状也只笑了笑,不以为意。 倒是宁和有些惊讶。 这还是这位承鼎派的陈姑娘头一回与自己搭话。她既开口了,宁和自然也颔首回道:“陈道友。” 对于这修仙界的来往礼仪,宁和知道得少。别人怎么做,她也就跟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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