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替庄岫云劝自己留在此处。 宁和有些无奈,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所欲所求的人,也已过了会因怜悯、感动等而一时冲动的年纪。 她低头看着竹叶堆里冒出来的那截小尖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好罢。”梦娘道,“我也只是替他问问罢了。” 她也叹口气,说:“你们人,还真是个个都不同。” 说完这句,梦娘好似终于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一直到宁和呆坐了大半个时辰离去,也再没开过口。 庄岫云整日不见人,宁和已从梦娘口中已知道他这是神魂受了伤的缘故,便也不再多想,每天打坐浇树,安心在此处呆了下来。 既然梦娘说没有问题,她已经开始练那大日化金诀,依照法诀每日正午去引那大日之精入体。 正午烈日之精乃何等极阳之物,毫不夸张的说,宁和只觉得自己引了一团燃烧着的炽火进来,一路沿着经脉烧灼,痛得连皮肉都在痉挛不已。 梦娘对她说:“你非天生极阴体,性情也并非阴柔婉媚之人,虽为女子,若只往极阴处修炼,日后定有不妥。阴阳结合,相生相佐,方是正道。你如今经脉之中尽是极寒之气,烈阳入体自然难受。等日后修成了,便可借此法平衡体内阴阳,自然不会再痛。” 她说得再明白不 过,宁和听完,也觉甚是有理,于是日日勤练不辍。 这点疼痛,尚能忍受。且自从练了此法,宁和发觉自己对那先前一直无甚进展的太一剑录阴阳式之中的阳剑,也终于渐渐有了几分体会。 不同于阴剑的凌厉锋锐,阳剑刚猛无匹,大开大合。宁和第一回 使出时,一招不慎,将庄岫云的竹林给扫趴了大片。 叫宁和愧疚不已,想着庄兄下次再来时,定要当面赔罪一番。
第七十四章 “铮——” 风卷呼啸, 将竹海荡出涟漪般的波澜。青空之下只见得一银一金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并行有如两条长龙直入天际。 那分明只是两道光影,而非真实的刀刃, 穿行间彼此偶有碰撞, 却有“铮铮”金戈交鸣之声迸出, 声声入耳,响彻云霄。 宁和收剑时微微气喘, 抬头望了眼天际,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还是不行。” 她原地调息片刻,将剑还鞘,转身朝溪边走去。 先照例给梦乡树浇了一回水,然后便盘膝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阖目开始每日的纳灵修行。 这已经是宁和待在此处的二十七日了,距离上次见面,庄岫云已经有半月不见人影了。 溪边的梦乡树的新芽上又长出了两片新叶,绿茸茸的鲜嫩可爱。 此间不愧洞天福地之所,灵气之浓——尤其每日晨时, 简直几欲滴落成雨。宁和本就天生经脉宽阔,从前在外时总觉隐隐不能饱足, 如今在此地打坐, 每日只如那鲸吸龙卷, 简直要将内府之中填出一汪清池来。 而她内府之中,原本因元气消耗而显得黯淡干瘪、甚至有了几丝细小裂痕的金丹日日浸泡在这灵液池中,早已经重放光彩, 且一日比一日更饱满圆润、莹莹有光。一月下来,几乎整颗长大了一圈。 宁和先是五感放空打坐了小半时辰, 待心神皆静了,才终于于入定之中开始了今日的思索体悟。 宁和原先读书时,谨遵圣人之言,一日三省吾身。这习惯已持续了数十年,如今踏入修行之门,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将之延续了下来。 自那日与梦娘谈过之后,宁和便正式开始练习那大日化金诀。初时虽艰难些,这些日子过去,也已逐渐有了些进益。 对宁和来说,体悟其中法门不难,运行施展起来也不难。最难的,反而是此法最基础的部分——即将大日之精纳入体内。只因现下她体内尽是极寒之气,已根深蒂固,再想要将将极正极阳的大日精气容纳进去,其难度无异于是以杯水覆车薪,星火欲熔冰山。而经脉中寒热交融,于宁和自己而言也是极痛苦。 但宁和并非畏难之人。她琢磨了几日,想出了个法子来:既然熔一山不可,何不从局部渐而行之? 于是她便开始依照这自己的理解,试着将这部法门改了改。在宁和自己看来,她只是略动了动顺序,于结果上应当不会有太大差别。 这大日化金诀,原本是叫习者以大日之精入体,不断积蓄,待其遍布全身经脉后再以秘法将之勾连出雏形,便算是小成。之后亦要不断往那雏形里填入更多的日精,最终将这具金身填满填实,则是功法大成。 宁和所改动的内容,是她依据人之肢体,将这金身给化作了无数小节,分别为:手、腕、臂,足、踝、腿。一节一节地来,先将纳入的大日之精固定贮存在体内一个小的部位,聚集起来,才能在短暂的积累中达到与那处原有的阴寒之气抗衡而不被很快消磨殆尽境地。 她刚开始尝试这种方式时,原本那附骨之疽一般的臭金水反而帮上了大忙。 从外至内,自然先炼手。宁和因右手每日要拿剑,擅动不得,便选择从左手炼起。 大日之精本性就为阳金之属,要化为金体不难。加之当此处原本就有一种“金”质存在时,就变得更为简单。 臭金水为水属之金,大日之精为阳属之金,二者结合,使得法门之中原本本应刚猛无匹的金身变得多了几分水之韧性。而这种柔韧之性,又为宁和日后将多段“小节金身”最终连作一体,提供了更多的便利。 宁和改动此法,乃是随心而为,心念一动,便想到了。 宁和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不合适就改了。殊不知功法之流,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这种已成型的法门,最忌擅自改动,非大师之流绝不可随意尝试。即便要改,也得经一翻反复推演、细水慢磨。寻常功法尚且如此,何况此法还是从庄岫云手里给出去的? 梦娘就在一旁,自然发现了宁和的举动。可她冷眼旁观,一句也没多提。 她心想着,左右宁和也不过金丹修为,莫说练出什么问题,就算她把自己练废了,等庄岫云出来之后也不过是一挥袖便能解决之事。最好能再养上个三年五,待得青云顶关了,也好留她在此处待个百年。 但她看了一日,两日,三日,后来直到半月都过去了,也没见宁和练出什么异样来。梦娘甚至发觉,她在修习之中竟还在不断将改动的部分进行着进一步的完善,一举一动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寻常。又观宁和心性,见她被困在此处已有许多时日,除偶有叹气之外,脸上却未见烦闷之色,一身修为精进之快,更是可谓一日千里。 梦娘的心情,由最初的漠然到讶异,再到渐渐麻木。她只是想:原来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人和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一如她自己之于庄岫云。 梦娘伸展着新长出的几片小叶子,任其随着风懒洋洋地轻轻摇摆。 庄岫云想要习得梦乡之术,她便被从树点化成了人;庄岫云要研究改动梦乡之术,她便从此被拘于方寸之地,千年来再也没能离开这青云顶。身不由己,正如落花只得随水漂流。 这天地之间弱与强的区别,就是如此的分明。 梦娘不开口,宁和自是不会知道旁边这棵树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的。她每天潜心修行,打坐、练剑,偶有心绪不定的时候,便沿着这清溪竹海逛上一逛,也就重新平静下来了。 宁和向来不是自寻烦恼之人。读书养气,所谓腹有诗书,多年来养出的是浩然气,也是心气,气定则神闲。行事不疾不徐,遇事不急不躁,凡事静心以待。毕竟路总是要往下走,而唯有保持一束清明的目光,才能将前路看清。 那大日化金诀练到如今,宁和已经可以为自己凝出一双“金手”来了。 虽然因臭金水的缘故,她原本的手就是金色的,但那层金只是浮于表面,只是在她体内原本的血肉皮肤之上覆了一层细密均匀的“金膜”。而大日化金诀所练出来的金手,则是将她的那整块躯体与大日之精融合,祭炼一般,凝成一块刀剑难入的金刚之躯。 宁和头一次炼好这双金手时,曾试着用右手拿寒水剑往上劈砍过一回。发现当她自己不用剑诀时,光凭寒水剑本身几乎无法在这双手上留下丝毫痕迹。 这还只是初成之效,宁和心中赞叹:这法门果真非凡。 宁和开始还是心平气和的,可她万万也没想到,等再见到庄岫云,已是三月之后。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而如今都快小半年过去了。宁和数着日子,数到后面,心中自然也焦急。 可也没法子,找不见庄兄,梦娘也不爱搭理她。宁和只得面露苦笑,惆怅望天。 好在庄兄那主楼里存了好些米粮糕点之类,再加此间灵气充裕,再挖些笋吃,总不至于叫她饿死。 这日宁和从竹楼里出来,照例先去给溪边的梦乡树浇水。 三月时光过去,原本不过寸长的小树枝已长得将有人高了。中间小臂粗细的主干上分出了三五细枝,细枝上擎着满身的狭长小叶,倒也生机勃勃。 然而就在宁 和在浇水之时,却忽然发现,最高处的那一枝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枚小小的花苞来! 宁和凑近细细看了看,犹疑片刻,唤道:“梦娘?” 她虽不知这花苞意味着什么,但总归不太寻常。是梦娘要恢复了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梦娘回了句,声音倦懒:“怎么?” “你……”宁和迟疑着道,“你开花了。” “你可真是蠢得很。”梦娘说,“我是棵树,树自然会开花。我累得很,不耐烦说话,你走远些,莫要打搅。” “……”宁和挨了句骂,倒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知晓了。” 梦娘不肯理她,宁和便只好走到稍远些的空地上练起剑来。 她如今心头有些郁郁,于挥剑中也带出几分来。心中有牵挂,此地便是再好也难安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梦娘还常常与她闲聊几句,时不时幻化出人形来走动,有时心情好了,看见宁和修行,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可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有一日起,她渐渐的不再现身出来,也不爱开口了,有时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宁和当时也疑惑过,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心观察了几日,又开口问了问梦娘,但她只叫她不要打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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