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那时起,宁和隐隐发觉,梦乡树好像一下子长得更快了,每日去看时似乎都蹿高了一小截。也许这也是梦娘的修行吧,她想着。 “铮——” 金剑如龙冲天而起。 “铮——” 银剑如灵蛇紧随其后。 金银两道剑光于半空之中挨得极近,几乎衔尾而行。随即,只见后方的银剑猛地吞吐几下,随即几星寒芒暴涨,一下往前蹿去,撞入金剑之中。 两道剑芒合二为一,顿时迸发出一圈炫目白光,无数剑气随之爆裂一般四散激射开来,飓风平地起,风啸之声仿若雷鸣,刹那之间将附近云团搅得七零八落,声威赫赫。 地面上,宁和缓缓收剑。 这便是太一剑录第二式,阴阳式。历经三月摸索,总算是叫她练成了。 其实若是体内阴阳平衡之人,只要勤练,此剑本身并不太难。难的是宁和体内阴阳之气太过失衡,尤其在还未练那大日化金诀之前,几乎全然都是阴气。一者极强,一者极弱,阴阳本就对立,彼此消耗之下,又如何能并行而存? 宁和没想过放弃,思考过后,她尝试着将这一式做了改动。无法并行,那便不要并行,改为一前一后也可。阳剑弱,便以阳剑先行;阴剑强,便以阴剑为后。强者后来追上,若控制得当,可使两剑同样于剑指之处交汇,进而相斥爆裂。如此,也算殊途同归了。 原地稍歇了片刻,宁和将手中剑一抬,又继续练了起来。 空地上,剑风再次一道道刮了起来。但这一回的风并不猛烈,也不再有颜色,它无色又极轻盈,绵长又极寂静,带着股萧瑟的冷意,一道叠一道,吹拂过这四方连绵不绝的竹海,一时间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了簌簌之声。 渐渐的,原本青绿色的竹林以宁和为中心,像是墨滴入水中,倦怠凋零的黄如同涟漪般一圈圈蔓延开去。风轻飘飘的,所过处万顷枯叶萧萧而下。 一剑,秋来。 成就金丹以后,宁和再练这招秋来式,发觉自己心中慢慢又多了许多感悟。 相比她学的两套别的剑法,秋来式是截然不同的。它一点也不凌厉,不那么势若雷霆,它无声无息的,甚至不像是剑了,而像一阵风。像一阵卷过来的秋风,轻轻的,却带走了一切生机。 越练,宁和越觉得,要练好这一剑,诀窍不在招式上,而更在于一种心境。一种寂灭的、悲愁的、哀伤而无法排解的心境。 随剑送出的是愁绪,那愁绪像风一样,所过之处正如秋风带着凋零而来,万物沉寂。生机被带走了,留下来的,便就只剩了枯萎的死亡。
第七十五章 宁和这一生至今还不算很长, 过得也并不算圆满。相反,若以世人之眼光来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惨淡。 幼失怙, 还未知事便历经颠沛流离。少失恃, 从此孑然一身, 于这世上再无亲眷。 她身为女子,却读书、上学、考科举, 与天下其他女子别道而行。数十年来做学问、考举人,胸中也曾有大抱负,却又因女子之身与同窗、与天下其他士人截然不同。世间男子女子有两条道路,而宁和独自走在中间的缝隙里。于是后宅不是她的去处,朝堂上也没有她的路,如同踏在纷乱洪流之中的逆行者,举目不知该往何方。 有那么一段时日,宁和自己其实也颇为迷茫。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路总要往前走,于是最终宁和回到村里,办起了书院。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些年来走得也还算不错,至少她自己是满意的。 总之, 相比别的那些情绪常常起伏不定的读书人, 宁和的心境一直很平和。失意黯然, 少有。伤春悲秋,偶尔。但哀戚绝望,却是从未有过。 因而她悟起这“秋来”之意有些难入其门, 最初很是磨了些日子。 直到后来有一日,宁和练完剑, 照例坐在溪边,脱去鞋袜,任清凉的溪水哗啦啦从足畔淌过。 天空一如既往晴朗得湛蓝,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竹海。宁和仰头望了会儿,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许久了。 庄岫云不见踪影,梦娘也不出现,附近也不见什么别的动物,连溪中都不见鱼影。 宁和已有好几日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在这里,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风吹竹子的声音。好像这世上只剩了她独一个人。 宁和坐在那儿,一瞬间整个人好像忽然被一种莫大的寂静所俘获。 玄之又玄的,她终于隐约触摸到了一种“秋”的境界:它不一定是极悲伤的,落叶归根,有时更多的是一种世间既定的规律。但它是静默的。因为宁和的心是静的,她的秋便也是静的。 落叶安静地落下,生机安静地泯灭,秋风过处,只余一片空寂。 至此,她的秋来一剑终于有了三分火候。 “了不得。”有道声音轻笑道,“好一剑,就是有些费我的竹子。” 宁和收剑,唰地回过头去,惊喜道:“庄兄?你可算来了!” 庄岫云还是那身青衣,脸上带着笑,缓步从竹林之中步来。 他的目光落在满地枯黄竹叶上,摇头道:“再不来,怕是要叫你将我这片竹林都给折腾光了。” 宁和面上一红,拱了拱手道:“实在对不住,方才一时兴起,没收住。” 庄岫云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戏言几句罢了,不必当真。” 宁和心里记着外头的祁熹追与宁皎,日日就等庄岫云来,如今终于见着人了,是再委婉不得,也无心寒暄了。于是张口便道:“庄兄,你那树我已种活,不知何时可叫我离开此处?” 过了这么久,加之听了梦娘所言,宁和哪里还想不到:定是因着在那花溪客栈中自己与陈长青陈兄投缘,有了些交情,叫庄兄看在了眼里。他便从那山壁之处开了个单独的口子,将自己给引到了此处来。 庄岫云听她开口就说这个,面上笑容淡了点。 他微微侧身,负手朝溪边走了几步,却没去看树,只对宁和道:“怎么,我这里就这样不好,叫你片刻也等不得,着急要走?” “片刻?庄兄,和已在此三月有余了。”宁和苦笑一声:“庄兄……你明知我为何要走。” 庄岫云扫她一眼,转过身,这回目光停在那棵纤纤细细的梦乡树上。片刻后,笑了:“我说我缘何这回醒得这样早。”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惊讶:梦乡树开花了! 只见那碧绿的细叶间,不知何时 点缀上了一枚粉花。万绿一红,显眼无比。不过那花只得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像碧玉之间落了颗粉珠子,玲珑小巧,可怜可爱。 宁和方才看见花苞,心里以为要再需几日才能绽放,不曾想今日便开了。 庄岫云笑了好几声,轻叹道:“梦娘啊,梦娘。” 那小树上波光一闪,梦娘淡粉色的影子浮了出来,朝庄岫云福了福身。 宁和看见她,也道了句:“梦娘安好。” 梦娘眼睛一抬,扫了宁和一眼,又将目光别开了。她的身影不知为何好像虚幻得厉害,朦朦胧胧的,瞧着比起先前还要来得模糊。 庄岫云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片刻后,轻一挥袖:“这幅样子,便不必出来了。” 话音一落,梦娘便倏地化作粉雾不见了。 宁和如今是生怕他说两句又要不见人影,想再提离开之事:“庄兄,我……” “不急。”庄岫云道,“你方才练的,是望江剑法,秋来浪起一式,是也不是?” 宁和只得压下话头,点点头道:“正是。” 庄岫云问:“这剑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宁和据实以告:“此乃金虚派寻来的一册残篇,交予我与其派中门人祁熹追学了,以作这次入青云顶夺宝所用。” “残篇?倒是巧了。”庄岫云又笑了一下,说:“这本剑法,是我写的。” 什么?竟如此巧合!宁和惊了一惊,忙道:“此法精妙绝伦,原来竟是庄兄所创。庄兄大才,恕和失敬了。” 庄岫云眼中有笑意,拿指点了点她:“我观你前一式使得已是不错,有几分意思了。这剑法后一式,叫问路孤山。你既替我种树,我可将这一式传给你。” 然而宁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是摇头道:“不可。庄兄有言在先,说和为你种树,你便放和离去。和既然已选了离去,又怎能以此为由再得庄兄传法呢?庄兄还是送我离去吧!” 庄岫云笑容一收,望着她,神色莫名。那目光分明落在她身上,然悠悠远远,又好像不在她身上。 “平江秋色远,雪浪铺长川。青鸟不识途,唯余寒山孤。”他没说放人还是不放,反而慢慢地吟出四句诗来,对宁和道:“此诗叫作‘望江亭’。” 宁和听他念了一遍,下意识在心里又默读了一遍。平心而论,这诗写得并不算好,以宁和眼界来看,只能算作寻常,不像是庄岫云所作。 而且这诗……望江亭?望江亭,江远。寒山,雪川…… 宁和将字句体味片刻,目光不经意间对上庄岫云的,一瞬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这诗,莫不是陈兄所作?” 庄岫云眼睛一亮,高兴道:“你知道?” 宁和摇头:“只是猜测。” 庄岫云却不管她是猜的还是如何,他显得很高兴,似乎忽然谈性大发,语气轻快地对宁和道:“正是他写来送给我的诗。说一日忽逢江上大雪,与仆从避于亭中,望远处雪峰连绵,正想起了我。我以前收到,觉得写得不怎么好。后来又再翻出来,倒觉得别有一番滋味,是从前目不识珠了。” 宁和张了张嘴。 庄岫云面露微笑,说:“后来我得了空,便以此诗创下了一套望江剑法。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二式四招双人,乃是我平生得意之作。 ” 说完他转过身来,对宁和道:“你看好了。” 这还是宁和头一次见到庄岫云用剑。 只见他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几丈之外,风带起青衣飘动,袍袖招展,正如流云野风,惊鸿一瞥。接着,庄岫云手臂微抬,衣袖随之微微滑落,伸出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掌。五指虚虚一握,便抓出一柄水青色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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