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在溪边坐了大半个下午,鞋袜也重新晾干了,便取来穿好,回到了庄岫云的竹楼里。 习惯使然,宁和过夜时还是喜欢寻一庇顶之处待着。竹楼侧间里也有床铺,但宁和自觉为客,不好擅自去碰,便只待在主厅里。就这么坐在竹椅上过了一晚。 她原本心怀几分侥幸,想着第二日庄岫云也许还会来,到时也好可将心中疑惑问出。然而一连七日,庄岫云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日子,宁和每日除了打坐与给那树枝浇水,便是琢磨那大日化金诀。 她试着依照玉简中所述练了好几次,每回总是一开头便觉浑身灼痛。宁和不知是何缘故,疑心自己是否方法不对,也不敢再练下去。 她日日拿着玉简盘膝坐在石上,一筹莫展,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我所解法诀不对?” “什么对不对的,你练就是了!”身后忽然有一道话音传来,听着柔柔的,话语中却不很客气:“不过些许疼痛而已,你身为修行之人,这便畏难不前了?” 宁和一听这声音,顿时猛地回过头去——梦娘?! 果真惊见身后几步外,有一粉裙女子身影。眉目秀美,粉面红唇,正是梦娘。 只是从前见她时,言谈笑语,模样与真人无疑。而此刻瞧着却朦朦胧胧的,好似画影一般,足不着地,是漂浮在那儿的。 “梦娘?”宁和迟疑着道:“你,你怎在此?” 梦娘瞧她一眼,说:“你都把我种在这儿了,我又还能去哪儿?”
第七十三章 宁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低头看向地面,张口结舌:“你是,你是这根……这棵, 树?” 梦娘笑了笑, 神色有些倦怠:“树?不过枯枝一根罢了。” 她朝宁和走了几步, 忽然身形水波似的一晃,化作几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梦娘?”宁和一惊, 忙站起来,左右张望不见,便将目光又落回地上插着的枯枝上,试探着轻声唤道:“梦娘?” 那截枯枝其实早已不能叫枯枝了,经宁和勤勤恳恳浇了七八日的水,如今这根枝条上的整个外皮都已经从枯褐色变成了带着生机的绿褐色。尤其顶端处,还生出了两个绿芽儿似的小圆包。 已是完全成活了。 树枝在宁和的目光里不明显地颤了一颤,过了会儿,梦娘的声音才极轻地在耳边响起:“我现在虚弱得很,化不出人形了。” 宁和忙应了一声:“……好,我知晓了。” 梦娘说完那一句, 又不吭声了。宁和在旁等了好些时候,梦娘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就这么呆站着。 随即宁和又想起, 从前不知也就罢了,既然已得知这树枝就是梦娘,若还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 却是很失礼的。 于是宁和犹豫片刻,想转身离开。 然而刚一动脚步, 就听那树枝又开口说话了:“这泥巴压得慌,你去找根棍子来,给这周围松一松。我还有点冷,你去寻点竹叶来,将我埋上,只留尖上那点儿在外头,叫新叶子晒晒太阳。” 宁和这辈子栽过花种过草,也料理过菜地果树,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被照料的对象向自己开口要求的情形。她恍了一下,依言去做了。 都是小事儿,走两趟的功夫罢了。 大量半枯的竹叶被捧过来,在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宁和按着梦娘的吩咐,将整根树枝淹没在里头,只剩下来尖端指节长短的一小段露在外面,不仔细瞧几乎不能发现。 梦娘大约也觉得很满意,开口对宁和道:“他给你那法门并无问题,你只管修炼即可。” 宁和有些犹豫,将心中疑惑说出:“我自然不会觉得庄兄给我的法门本身有何不妥之处。只是我几番尝试修习此法时,体内经脉常灼痛不已,不知是因我愚笨未能悟得其法,还是因我体质属阴的缘故?” 梦娘道:“你如今体质 ,确属极阴。但恐怕并非生来就如此吧?” 宁和一怔,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身阴气是从寒洞复生之中而来,便拱拱手道:“梦娘好眼力,只是这天生与否,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同么?” “这算什么眼力?”梦娘轻轻地笑了声,“你这人,秉性倒也可称温醇二字,还生有心尖之火。你若生来便是阴体,又怎可能于纯阴之中生出一朵火来?” 宁和恍然:“原来如此。” “我亦没想到,青云子那些不成器的后辈里,竟也能出个你这样的人物来。也是奇了。”梦娘道,声音悠悠柔柔,动听极了。 即便如今她只是株寸高的小树模样,光听这声音,也能叫人从脑中勾勒出那一位一袭粉裙的佳人模样来。 宁和听了,忙摆了摆手道:“这话却从何说起,我从前不过是个凡人,机缘巧合,才来到此处。怎当得起你如此夸赞。” “凡人?”梦娘又笑了:“你莫不是以为,心尖火是什么人都能有的么?此火非人者不能生,非人之大德者不能生。‘古有大德者,心上生灯火,神光照世人。’此火可灼神魂万物,亦可度世间万灵。我从前只当是什么仙神传说,不曾想,今日竟真见了一回。” “可惜啊……”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若是从前,我遇见的是你,可该有多好?或者干脆谁也不要遇见,只做棵树自由自在,也好过年年在此挨着那疯子,到死了也不得超脱。” 说到最后,声音里竟像是带着几分恨意。 那疯子?是说庄兄吧。 宁和不由沉默,有心想说庄兄性情虽是反复了些,但也不至于沦为疯癫之流……可又想到那日,庄岫云一挥袖将梦娘打作一团烟雾的情景,便又把嘴闭上了。旁人之事,还是勿要妄加置喙为好。 她不说话,梦娘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声。 过了会儿,忽道:“索性我如今也无事可做,与你说些往事,倒也无妨。我问你,你可知,我是棵什么树?” 宁和稍加思索,答道:“莫不是那梦乡树罢?” 这并不难猜。那花溪客栈外头,长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梦娘又常常穿着同那花树一色的裙子。想到祁熹追曾与自己说过的有关此树神异之处,宁和心中一动,其实已有了些猜想。 梦娘说:“是啊,他们叫我梦乡树。我啊,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株梦乡树。可唯一一株又如何,这天地间除了你们人得天所爱,如我等草木走兽之流,越是少有,就越难生出灵智。” “那是许多年前了,久得我都快要忘了。那时我尚且一片懵懂,只懂得凭着本能四处行走。我生来便要为人五情六欲所印,思念、后悔、痛苦、仇恨……越浓烈的情感,越能将我引来。每至夜色朦胧之时,我便乘着风来到他们的院中屋前,悄悄地汲取那些情感。饱足后便开得粉花一树,叫他们得美梦一场。”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啊……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大约就是那晚进了那个叫柯进的人的院子。” “柯进……”宁和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正是,那位传说中创下了一式名为梦乡术之术法的修士之名?” “你也听过?”梦娘笑道,“那你可知,这梦乡之术,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和摇头:“这道不知了。” “那柯进思念故乡,可他的故乡早就毁了。我便叫他梦中回去了一趟,不想这人醒来不知足,非要强行将梦中所见拉入现世。逆转天时伦常,当即反噬而死。”说到这里,梦娘笑了一声,似嘲似讽:“可他都死了,前车之鉴如是,有人听闻了此事,却还想要来重蹈覆辙。是,我说的就是庄岫云。” “庄岫云找到了柯进留下的木简,从里头找到了梦乡术的记录。然后他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青云山,用阵法封在门前。他比柯进能耐许多,将那梦乡术一改再改,竟真叫他改成了。他将我点化,生出神智,叫我助他施展此术。” “可柯进只想见昨日之景,他想见的,却是昨日之人。”梦娘轻声道,“正如你所想,他相见的那人叫做陈长青,是个凡人。” “可惜啊,梦乡树只能叫人梦见昨日,他以我为根基施展出来的梦乡术,纵然他如何道法滔天,自然也只能重现昨日。昨日的陈长青死了,他梦里的陈长青,自然也会死。”梦娘说,“千年来啊,庄岫云将这术法施了不知有多少回。可无论他如何尝试,却也从未有一次能将人救下来。陈长青要么死在客栈里头,要么死在林中。说来离他最近的一次,正好还就是你们这一次,居然叫他们两人见了面。虽然啊,还是死了。” “但也正因这一回人就死在他面前,更叫他心神受创,倍胜以往。” 原来是这样。 宁和呼吸微颤,想起当日种种,又想起庄兄那日骑马狂奔而来的一幕,心中唯余酸楚。半晌,长叹一声。 “要施梦乡术,所依托的是他庄岫云的记忆。人之记忆存于神魂之中,他将这记忆一次又一次从神魂中提炼出来,投入进去。于是陈长青每死一次,便是对他自己神魂的一次重创。兴许再过上千年,或者只需百年?他的魂魄就被他自己折腾散了。”梦娘笑了笑,“所以我说,庄岫云发了疯,你觉得是也不是?” 宁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悲伤,于是不发一言。她不说话,梦娘也沉默了下来。只余风吹动竹涛,水声淙淙。 过了许久,梦娘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最初那段日子,他也曾像你这样温和。还会带着我漫山游玩,吟诗作画。教我读书识字。人的魂魄受了伤,就会越发性情失常,难以自控。他这样喜爱你,如今却不来见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你看,这两栋竹楼,听他说,他和陈长青曾想的就是这样:隐居竹林,傍山沿溪,比邻而居。” 宁和回头望去。对岸那栋自己上不去的,想必就是庄兄为陈兄准备的。 她又叹了口气。人生在世难圆满,总是多离愁,多缺憾。无奈何,只得一叹。 这时,就听梦娘又道:“你若留下,待他神魂耗尽散去了,你便是此间主人。应当也要不了许久了。” 宁和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了悟。她说了这许多过去,其实真正想说的,应当就是这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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