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村人之过乎?非也。有大鱼没岛之说在先,村人厌惧青女,事有前因且仅止于厌惧而未行迫害之举,非其过也。 大鱼之过乎?宁和思忖良久,仍旧认为,非也。鱼乌之国,以青女祭大鱼之习古有之矣。大鱼久不得青女,苦海陆相隔,固愤而以水淹岛,亦不能说称其为过。 而此事至终,青女坠水而亡,咸洪伏地嚎啕,大鱼腹生人面,水淹和息岛,数村百姓流离失所,阖村没于水中,再到她引剑而至,将人面鱼斩于剑下。桩桩件件,到头竟是众人皆损而无一得利者。 若是宁和岁数小一些,还是十数年前岐山县那个面容稚气的年少书生,还没有走过这漫漫岁月,她兴许会疑惑不解,她会问:“ 何至于此?” 可她早已不是了。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她也早已知晓,这世间之事纷乱复杂,不如人意者常常。有善因未必能有善果,大恶者往往并非自大恶而酿出,是非对错,能够分明的反而少。 人面鱼引水没岛,岛上生灵众多,宁和便得将其斩去。 但她的心境却并不同当年身在书院斩那狝鹓蛮姖二妖之时,那时她只身而立,手无寸铁,满腔怒气。而如今她心中亦有怒意,却更有杀意,后者甚于前者,既冷且利,一如她的剑锋。 兴许因为和息岛并非她的书院,而渔村中人也并非她的学生,宁和想。修行、修剑、修性、修心,我始终是凡人。凡心凡性,足踏凡尘。 她仰头坐在乘满温水的木桶里,长发披散,目光穿透头顶的木板,望向不知名的遥远之处。 抬起手,掌间化出那抹朦白的剑光。这柄剑仍同初现时一般模样,如捧凉雪,如握月光。宁和的指尖缓缓从剑身上轻轻抚过,毫发无损。 当她的心中不含杀意时,这把剑无锋。 宁和坐着,不知觉间入了神,许久不再动弹。一抹淡红的光芒渐渐自她心口处柔和亮起,渗出她的皮肤,像层浮动的焰火,将桶中水波蒸出如雾白烟。而她的皮肤越发苍白,其上隐隐有极寒蓝光流转,彷如冰雪。 一卷青光长卷自一旁床榻之间无声飞出,凌空展开,有青云脉脉如长龙自卷中而出,将她缠绕其中。 . 宁和睁开眼,目中灵光隐有山川之影,她自水中站起,头顶青云榜霎时化作一道青光自她天灵处遁入,沉入内府,展开于府中真魂足下,宛若蒲团一般,将那灵光小人载于其上。 宁和跨出桶沿,满身水汽转瞬蒸没不见,披衣行至外间,转头望向房门方向。 她先前正是忽然听得门外动静,才自入定之中醒来。 门外之人大抵已将脚步放得极轻,以为房中之人定然不会发觉,独自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子。 殊不知宁和听他晃荡许久,不知他要作甚,心头已是有些无奈。 又过片刻,就在宁和已然取巾束发,准备开门一看究竟之时,就听耳边传来低低的男声,嘀咕道:“哎呀,妖的运人的骨,看来今儿是到我胡儿发财。” 是方才与翠姑在院中说话那男子……或者说,男狐。 宁和顿时停住脚步。停顿片刻,走去把门栓轻轻别上。 待她回到桌边坐下,发觉一旁案上放有几卷竹简,抬手取来一观时,门外终于又有了新动静。 那男狐狸推了推门。 “客人?” 嘀咕:“怎么别上了。” 宁和叹口气:“何人?” “客人,我给您送些茶点来。”男狐狸说,与先前同翠姑争吵时不同,他此刻的嗓音放得温柔极了,“还请开一开门罢。” 宁和自然不开门,只说:“不必了。” 门外的男狐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罢。” 但宁和分明听见他没走,只是缩到门边去,还等在那儿。 宁和又叹了口气。 他既不出声,她便当他不在,低头翻了翻那竹简。 是几卷游记,作者大约是某个在此住过的书生,自名“湖舟客”,卷中写的正是此间见闻。 宁和一一翻过,发现其中有两卷写的正是“落金坡”与“鹤涫台”之说。 “鹤涫台”一卷中写道: “昔者陈有熙昭公主,自西远嫁文单而经淮水。淮水渐渐,水上无桥,有白鹤迎风而唳,公主泣涕曰:‘此无路也。’ 陈皇遂令筑桥于水上,然淮水湍急,桥成立损,损而复建,如此三年。 文单王令立金宫于淮水之岸,以迎汉公主。 陈皇闻之,遣三千精兵赴淮水修桥。众兵士凿山石以为基,伐巨木以为轴,成桥宽逾十数丈,淮水不能断也。 相传桥成之日淮水滚沸而白鹤哀鸣。公主行过桥上,鹤鸣三声,坠水而亡。公主泣涕涟涟,称此鹤涫台。 吾周游此地数月,又闻民间有传言,称熙照公主原有一情郎,其人容貌俊丽而善操琴,琴声能引白鹤起舞,时人称之‘白鹤君’。公主远嫁,白鹤君送别于淮水畔,奏琴三日,抱琴投水而亡。公主哀之,令立碑于岸,刻曰:鹤涫台。 吾闻之太息三声,呜呼惜哉鹤郎!不知其几分真,几分假耶?” 陈即陈朝,熙照和亲之事,宁和亦曾于书中读到过。只是史书中从未提及鹤涫台之说,她也是今日方从卷这竹简中读得有此一说。 鹤涫台,原是由此而来。 宁和手捧竹简,怅然出神,脑中想的是曾在青云顶上所见的那座鹤涫台。 白苇萋萋,淮水鼎沸,再有那桥后金宫,所示的无疑正是此地的此卷所说这一座鹤涫台。 她不禁想,那传说之中的青云顶之主,莫非正是陈朝中人? 只是陈朝更在前朝之前,距今整整五代之隔,一千八百年之久。如此岁月,即便于修道之人而言,也是太久太久了。 数千年时光,风流人物,今夕何夕哉? 她捧卷怀想良久,才去看那下一卷。 此卷中说,“碎金坡”。
第一百章 “碎金坡之名流传甚广, 其位于鹤涫台以西,原为淮水之畔一无名矮山,据传曾为文单王为迎熙照公主所立之金宫所在。后有金宫破碎, 金水流于遍野, 时人争相掘之, 固得名曰‘碎金坡’。 而那金宫倾覆之由,却少有人知。吾欲究其因果, 数度寻访探问,后于一山野客店之中见得一说书老翁。那老翁收吾茶钱三盏,将那茶盏一放,说起因由。 老翁唱曰:‘却说那金宫碎,乃自鹤涫台而始。诸君可知,那淮水滚沸之景,古往今来,原来曾有两回?这第一回 ,兴许在座有人听过,便是那陈时熙照公主西出文单之时,白鹤君投水之故, 也是鹤涫台其名之由来。而这第二回,就是说这碎金宫了!这事儿啊, 知道的人可就少了。小老儿也是这些年走南闯北, 机缘巧合, 听得些许经过,不知真假。诸位若是不信,那便全当个稀罕故事, 一听而过罢! 话说前朝年间,有一大诗人, 诸位莫问是谁,不可说,不可说也。前朝之事,诸君之中有识之辈者,想必听过几分。武宗年间,卓胡二党之乱,诸位可有耳闻?那大诗人才华横溢,自然在朝为官。只是时有那卓胡朋党之流,肆虐官场,诗人品性高洁,不愿与之为伍。以那卓胡之残虐,岂能放过于他?然而,那诗人才名惊世,人人追捧,卓胡二人亦心有顾忌,不敢加害太过,虽使那诗人几经贬谪,却依然立足朝堂不倒。只是可那诗人有一至交好友,官位微末,却是为其所累,惨乎!丢官归乡在先,抄家流放在后,年纪轻轻,便在路上丢了卿卿性命!诸君,且猜一猜这位君子流放何处?恰就是我等脚下,西出番南、淮水之畔的这鹤涫台呀! 那诗人远在朝中,听闻此事,快马自那京都疾驰三日远赴而来,却也未能见上这友人最后一面,只能于这鹤涫台之上伏地痛哭,哭得淮水鼎沸,漫涌而上,直将那河畔金宫熔尽,数日方才退去。从此,金宫不再,只余遍野金珠。诸位,这便是那——碎金坡。’ 那老翁说罢,有人问曰:‘如此,诗人何在?’那老翁笑答:‘自是同那白鹤君一般,死了。滚水淹没桥上,他不肯离去,岂有活命之理?不过,却也有传言说,那诗人立地羽化, 上天做了神仙。端看诸君愿意去信哪一种了。’ 若说前朝卓胡二党之乱年间,当世可称大诗人者,唯有庄、李、徐、贺四人。吾列四人生平而思之,老翁所言诗人者,唯庄也。昔年乐安居士弃官而去,不知所踪,时传其为卓胡二人所害,莫非真有其事耶?叹哉,惜哉!千载前朝,只出一个庄雪川,如此玉质良才,竟枉折于朋党之私!叹哉,惜哉!” 宁和缓缓放下竹简,指腹细细抚过最后一笔篆文,心中震动许久难平。 不同于说书人与这刻下竹简的“湖舟客”,只得遥想揣测,她亲眼见过庄岫云。 机缘巧合,相交数月,视之为友。 如今读过这竹简之中所述,再忆起于青云顶中所见种种,宁和心中已是恍然明悟。 庄兄当年痛失其友,应是确有其事。而那故事之中的那位友人,恐怕她也见过。便是花溪客栈中所遇那位擅琴的江远兄,陈长青。 “芳草新鲜处,花溪客云来。” 庄兄种下一株梦乡树,千年来将当年之事一遍又一遍重演,究竟是想要寻得一个答案,还是仅仅只是想从早已不可追寻的过往之中捞得一丝故友的幻影? 天将暮色,宁和静坐案前,落日余晖抚过窗棂,如将那旧木镀金,灿灿耀目。 昔年庄兄立于鹤涫台上,也是如那日书院中的她自己一般,无法可想无能为力,怒恨交集,一朝入道吗? 这一刻间,宁和的目光里仿佛于这夕日之中瞧见了那道孑孑而立的人影,身着青衣、目若点漆,竹影摇曳间,缓步而来。 又一时间,竹影深处再走出一人,蓝衫笑面、温润可亲,朝她拱一拱手:“小可姓陈,表字江远。” 大梦浮生。 宁和抬手抚过左目,不知眼前之竟究竟是她之所思,亦或是昔日梦娘之所见? 那青云顶中,层层件件皆是庄兄之故居旧事,他却说他并非青云子。还有那雾面拂尘、身着青衣的道人,又究竟是何人? . 日头落尽之前,宁和下楼要了一桌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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