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大堂之中济济满坐,来客尽都是要往大赵去的,有些今晚就要趁夜而走。 宁和一边用饭一边侧耳细听了一番,发觉这些人大多都是些走私商贾,以车队居多。也有一二独身上路者,瞧着沉默寡言、面容冷漠,一副不好相与模样。 翠姑不在堂中。先前在她房门外守了小半个时辰的那男狐狸也不在,只有金银铜铁板几个童儿留在客店之中,来来往往地端菜送茶。 宁和用完饭回到房中,刚喝过一盏茶,就听房门外又有了动静。 此时天色已暗,她刚刚将桌前一盏油灯点亮。 这回门外的男狐狸不再踟躇,宁和也就没能来得及将门别上,一下叫他推门跑了进来。 “客人。”男狐狸手里提着盏罩了朱红油纸的圆灯笼,披散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从推开的门扉里抬脚挤进屋来。 他生得身量修长,一张脸长眉细目脸,鼻若悬胆、面若敷粉,灯下含着情看来的模样,实在当得起一句玉面郎君。 宁和却只觉得头疼,张口喝斥道:“来者何人,速速出去!” “客人莫忧,我乃此间店主,名为王胡儿。”男狐狸柔声说道,“女郎风姿出众,胡儿实在仰慕,趁夜特来相好,还望女郎垂怜。” 王胡儿此时心头颇有几分自信。 他先前怕叫翠姑那小野狐抢了先,急匆匆跑来叫门,确实欠考虑了些。 故而他被拒之门外后特意回了趟山里,找了几头有经验的狐狸虚心请教了一番。 大伙都说,首先需得入夜时去,另还需将衣裳穿得少些,见得面了先表一番倾慕,末了再说一句请君垂怜,总能成事。 王胡儿得了这诀窍,便兴冲冲跑回来,换了件轻薄绸衣过来了。 宁和此时叫他出去,他自然是不听的。他想着定是这灯太暗,叫这女郎没瞧清他的模样,和他身上穿着些什么。 王胡儿几步走近前来,桌旁的宁和定睛一看,第一眼先看的是他的耳和尾,辨明这是头红毛狐狸,再一眼,猛地发觉,这狐狸身上竟好似单单只披了一件外袍! 那袍子系得松松垮垮,走动间竟是胸膛、腿间尽都显露……宁和真是生平头一回撞见此等景象——这孽畜,实在有辱斯文! 惊怒之下,她将手一抬,掌间已是剑光乍现! 就在此时,忽听得“喀”的一声轻响。 屋里一人一狐都扭头看去,就见那窗户被人从外头抬起,钻进来一人。 黑发黑袍,正是饱食一顿回来的宁皎。 王胡儿先是惊怒,只当来了同行,再一看,却发觉来者气息有些不对,同时后颈一麻,像是从前在林间之时忽然撞见了什么虎豹之流,骇怕起来,只想调头逃去。 宁皎也没料想这屋里还有陌生来客,他眯眼瞧了片刻,对宁和说:“这是头狐狸。” 宁和被这一打岔,也缓过神来。长叹一声,散去手中剑光,说道:“我知晓。” 宁皎一双墨绿双瞳盯着王胡儿,落在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又轻又薄袍子上,目露思索,沉吟片刻后道:“你是头公狐狸。你想寻她为你生小狐狸。” 他虽跟从宁和学说人言,可宁和自然不会教他什么不宜宣于纸面之说,故而宁皎甫一开口,有语出惊人之效。 宁和一时又是恼又是窘:“阿皎慎言!” 王胡儿则是满心叫苦不迭,心道没料到原是个有了主的,对方还是头比他厉害许多的男妖,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他一边往后缩去,一边拱着手赔笑道:“误会,误会,先前哥哥不在,我王胡儿眼拙,没瞧出来……我这就走,这就走。” 然而话音未落,就见宁皎身形一晃,已是伸出手去。那手掌凌空化为黑色蛟爪,眨眼间便朝王胡儿抓去。 那王胡儿怪叫一声,转头化作一道红影便朝门外撞去。 只是显然宁皎更快,那木门刚“吱呀”洞开一线,只见房中乌光一闪,宁皎已经重新回到宁和身旁,手中倒提着一只通体棕红的长毛狐狸,拎着上下甩了一甩。 那狐狸被他五根长满硬鳞的蛟爪抓着,骇得唧唧直叫,一个劲道:“饶命!饶命!” 宁皎将它举至眼前,片刻后,脖颈晃了晃,忽然将一颗人头晃作狰狞蛟首,张开大嘴就咬了下去。 “啊——!!!” “阿皎住口!” 狐狸的尖叫声和宁和的喝止声同时响起,蛟大张的长嘴只差毫厘便要将那狐狸脑袋吞吃进去,但它停住了,又晃回人形,转头疑惑地望向宁和。 宁和此时当真是头疼欲裂,平复了片刻才说道:“……你咬他作甚。” 宁皎道:“今日只食一虎二鹿,腹中尚有空余。” 言下之意再吃这狐狸刚好。 宁和叹了口气,朝他摇头道:“天行有常,此狐既已生出灵智,便不可随意吞食。你若未饱,我替你叫些饭食来用。” 那王胡儿险些命丧蛟口,整只狐狸都有些吓蒙了,此时听了这话才猛地回过神来,忙连声叫道:“莫要吃我!莫要吃我!我这店里猪牛羊鹿都有!鸡鸭也有!尽都献上给哥哥,饶我一命罢!” 它哆嗦着求饶几句,忽地又虚张声势鼓起一身毛发,改口语带威胁地道:“你等,你等莫要妄动!我若死了,淮女定不会放过你等!” “淮女何人?”宁和问道,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宁皎的手臂:“将它放了罢。” 宁皎便松开手,将狐狸掷在一旁的桌上。 王胡儿炸着狐毛,哆哆嗦嗦地趴在那儿,有心想跑,却发觉许是方才惊吓太过,如今四腿发软,是动也难动。 他不由心生绝望,听宁和问话,连忙道:“淮女、淮女是这世上最强的妖!淮女已有千年修行,你等、你等定不是她对手!” 这下,宁和倒当真生出几分好奇来,她问道:“不知这淮女身在何处?” 王胡儿转了转眼睛,唧唧叫道:“你若不杀我,我自然带你前去见她。” 宁和笑了声:“我原本也不杀你。” 从王胡儿口中,宁和得知那淮女原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后来生了灵性化作人形,便离开淮水,来到山中讲道。 “淮女是天生化成的妖,这山里头的许多妖,都是听了她的道会才生出了灵智。”王胡儿说,“像我王胡儿,原也不是此地的狐狸。早年番南河里县有户姓王的大赵毛皮商,我那时还是头凡狐,叫山里头猎户抓了卖与他家,本要扒了做成皮子,幸而他家有个小女儿红娘瞧中了我,当条小狗儿似的养了下来。后来王红娘嫁了人,我就自个儿跑了出来,一路跑到淮水,恰好听见淮女讲道,一时听痴了,从此就留在了这淮水之畔。后来我能化人形,见这路上常有行人,就自己取了个名儿叫做王胡儿,学人支了间茶摊子。这时日一久,茶摊就成了客店。我这店里平日也收些同族帮手,像那翠姑,金板之流,都是这附近山里头的狐狸。” “淮女喜爱我,说我是头甚有天资的狐,次次讲道都许我去。”自从方才叫宁皎一爪抓过一回,王胡儿便再也没化过人形,只作只大狐狸模样小心翼翼地蹲在木桌上,棕红的尾巴搭在桌沿上,一动也不敢动。 宁和又问了他几句,知晓淮女的道会三年一开,最近一次恰在明日戌时,便放他离去了。 宁和询问那王胡儿之时,宁皎就坐在一旁的书案前练字。 宁和叫他抄了几页《孟子》,也算修养修养身性。 待瞧着那王胡儿从窗口处跳出去,宁和踱步回来,立在案边看他写了一会儿。 心道阿皎聪慧,这些日子以来识文断字已是无碍,提笔写来也是字字端正。只是到底时日短了些,还未如何见出风骨。 宁皎端坐桌前,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提笔时整个人宛如一尊凝固石雕,除了手腕之处几乎纹丝不动。 宁和看得好笑,抬手轻拍了拍他肩头:“不必如此板正,见字如人,习字亦如习人,只消平常即可。” 宁皎点了点头,双目仍旧落在纸上,许久才终于将一篇抄完,吁一口气,放下笔,抬头对宁和道:“甚难。” 宁和面有笑意,想起他先前初初习字时那断笔裂纸、浸墨沾袖之种种,也道:“的确难了些,你须常练。” 宁皎点头:“是,我知道。” 宁和将桌上纸页揭起,一一晾在竹架上,对他说道:“天色已晚,且去罢。出门南行第三间,钥匙放在茶桌上。” 宁皎再次点头,起身出门。想了想,又回过头,一双浓绿双眸于灯下好似两点萤火。他沉声道:“若那狐狸再来,我就将它吊在树上。” 宁和莞尔:“想是不会再来了。” . 虽说修行之人打坐亦能回复些精神,但宁和夜里若有栖身之所,常常仍是睡上一觉。 只是此处客店人来人往,更有车队星夜出行,声响嘈杂,到底未能睡上多久。 眼看天际将白,宁和披衣而起,寻了处僻静山林练剑。剑光交织林间,惊起飞鸟无数。 她练剑,宁皎就在不远处石上打坐。他有一身鳞爪,自不需借那刀剑外物之利,只学她打坐观灵,也学法门,凡宁和会的,他总在一旁看着。 宁和原本今日便要过鹤涫台,回大赵去。昨夜听那王胡儿说起淮女道会之事,这才在此多停一日,想去瞧瞧是何情形。 道会戌时方开,宁和便索性在这林间消磨了半日,方才回到客店之中。回来之后在店中用过一顿饭食,就由那王胡儿领着,朝着淮水之畔行去。 翠姑想是从王胡儿那听得了些许经过,从昨夜起再也没在宁和跟前出现过,就连那几个金板银板的童儿,也都个个躲开了去。 只有王胡儿化作原型没精打采地等在客店门口,拖着尾巴蹲在树下。见宁和二人出来,唧唧两声,口吐人言道:“二位随我来。” 王胡儿备了一辆马车,那拉车马儿通身玄黑,灵性十足,不需人驱赶,自顾自便能往前走去。 宁和二人坐在车中,王胡儿没敢跟进来,只蹲在车辙上,悄无声息地伏坐在那儿。 马车行了半个来时辰,前方有阵阵水声传来。 王胡儿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前方无路,要请二位下车徒步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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