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地走到宁和身畔,落后一步处站定。 淮女瞧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喷溅在地上,忽然长出一棵树来。 那树既不高也不粗,统共才到宁和肩头,通身漆黑,无枝也无叶,说是树,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迹。 它立在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着与周围每一株被烧死的树也没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苍白的手,扶着这株黑色的树,慢慢地坐起来,将头颅靠在上面,缓了片刻才开口对宁和道:“你瞧,这就是我。” 宁和一愣,仔细去瞧那枯树。 人们说柳,总是说的它那长长的细枝,称其“柔梢春烟”、“碧玉一树、绿丝如绦”,而当拨去了那些满头的柳枝,谁还瞧得出这是一株柳树? 宁和也瞧不出。 淮女说:“我先前对你说,你若能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来听一听。” 宁和眉头顿时皱起,她最后那一剑乃喝问之剑,虽有威势,于锋锐伤人上却绝不能说比那孤山一剑更甚,更遑论伤及性命。 “我从无杀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声:“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听我说来。” 宁和便在她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离得这样近,宁和发觉,淮女倚着那树不止通身焦黑,那黑与黑的间隙里夹杂着细如发丝的裂口,往里瞥去,隐约能瞧见——里头是鲜红的。就像是人的皮肤下是红的血肉,这棵枯柳黑色的树皮下,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脉络。 “从前,许久以前,那时我还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就生在鹤涫台下。”淮女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一日,春风还冷,下着细雨,我大约是长了新叶,有一行人骑马来,其中一人看见我,对我吟了一首诗。说我‘春风何处问,绿芽正可人’。便从那刻起,我忽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不同别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带婢女三五、仆从十余在这淮水之畔饮酒作乐。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从拿纸笔来说要给朋友写信。我听他说‘从前总听闻鹤涫台风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见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见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马车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样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车边瞧了他一眼。” “却不想他虽醉酒,却仍醒着,见我掀帘问我何人。我便说,我是淮女。他听了大笑,说:‘你来浣衣?’我怕他惊来旁人,只得转身逃了。” “七日后,他们一行人离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树,扎根在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数着来往的人,瞧那些前来浣衣的妇人,学她们说话。学会了,才知道鹤涫台对岸的山头上有座金宫,这些浣衣女便是从那金宫里头出来的。后来我有时化出人形,就去寻她们说话,说我是附近农户家的新妇,听她们说那金宫。还想着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宫……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人。可他这回没带婢女也没乘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叫阿六的仆从,他是逃命来的。他们要过这鹤涫台,逃到海边去。本来都已过了河,却忽然对岸的金宫里出来一队人,将他乱箭射死在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将他捞了上来。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得将他埋在我的树下。” “然后又过几日,他的朋友来了,跪在那桥上哭,一连哭了好几日,叫人去捞他的尸体。他早已被我捞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许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离去。我那日有些想现身去告诉他,那人被我埋在这儿了,可当我刚想出去,就看见他忽然倒在桥上,痛哭流涕,以手锤地,然后就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一剑削断了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来他便过河去了,听说去了那座金宫,拿剑杀了许多人。” “而当我再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时同我说金宫的浣衣妇人已经换了许多批,我也长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着仍是当年模样。” “我看见他站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嘴里反复说‘不圆满,不圆满’。第四日清晨,我看见他拔出了剑,剑锋却朝着自己的头,猛地挥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却没想到他没有,我却活不成了。那一剑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时间天昏地暗,平地一声巨响,淮水忽然变热了,眨眼间滚沸起来,汹涌着淹上岸来。我长在水边,自然被那滚水烫死了,枝叶尽枯,根干尽毁。”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却要比从前来得更为清醒。我忽然之间懂得了许多,就如同从前忽然之间从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来因为被我从水里捞出来那人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身有天地之运,我与他因缘相连,又收敛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丝生机。”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说来本算不得从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弃?于是我离开淮水,开始年复一年于这林中讲道,我以天地之理点化此方草木走兽之灵智,引其向善,以求蕴养功德,使我死木转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复生,树也亦然。”淮女叹了口气,“我几番尝试,知事不可为,于是另辟蹊径。我以功德之力引动体内一线生机,虽不能使枯木重生,却能激发出新芽一二,摘取护养,未必不能长成新柳一株。到时我舍了这身修为,将精魂转入其中,便可重获新生。千载积蓄,我已如此养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这——莫不是便是这些柳? 淮女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便是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损,剩下十又一株,今日尽毁于此。” 宁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你熄了此间山火,我必为你寻来应对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功德之事,宁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却 摇头不语。 “非你之过。”她轻叹一声,“我本早该已经明白,这些年每当我精魂入体,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该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过一股执念在心,不肯放弃罢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红血,借淮水畔千百生灵戾气而生,我是……红淮女。” 宁和也叹一口气,说道:“未必没有他法。” 淮女摇了摇头,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为何我生来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喜怒哀乐无人知晓?为何我生来命不由己,合该无端葬身滚水之中?为何我千载以来行善举积攻德庇佑一方,在这天地之间却始终走不出一条路来?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这火便一日不能歇。” 宁和无言以对。 淮女映着火光的双眸之中似怨似愁,她勾唇道:“如今我是要死了,你这一剑当真厉害。我在你这剑中瞧见今日我烧了这山,正如当年那人引动淮水烫死了我,一饮一啄,原来无所谓公不公平可言。心气散了,也就活不成了。” 宁和说:“这世间诸事阴差阳错,无可预料。我亦满心疑惑,不得其解。” 淮女说:“待你有所得,兴许就同那位青云子一般,也成了仙。” 宁和沉吟片刻,问道:“不知淮女所说二人,可是陈、庄二位?” 她先前听淮女所说,合宁和对应先前读到那淮水涨沸之言,自然想得到说的必然是庄兄与陈兄二人。一番念头在心中百转,此时方忍不住问出于口。 淮女神色有些惊讶:“你竟知晓?” 宁和便同她将前缘相说。 她修行之日未久,这段经历也并不算长,从头说起,也不过半柱香时间。淮女却在这短短片刻之内肉眼可见地越加虚弱起来,那黑色裂纹在她身上越聚越多,几乎已看不清那张原本可称秀美的脸庞。 “竟然有如此一番缘分。”淮女说,声音渐微:“可惜,我倒想再见他一面。” 说话间,漫山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下来,露出焚后焦黑一片的山峦与大地。 一片黑色之间,忽然跃出一点橘红,迅速朝着这方跑来。 淮女半眯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轻声说:“是胡儿来了。” 红狐狸仿若一蓬红云,闪电般扑过仍燃着点点红焰的林间,落地化作人形,惨白着脸扑跪至淮女身前:“淮女姥姥!淮女姥姥!您这是怎么了!” 淮女抬了抬手,沾着黑色汁液的手掌虚虚抚了抚他的脸庞,笑了笑。 王胡儿眼睛里一下落下泪来:“姥姥,是胡儿害了你!” 他瞥一眼一旁的宁和,嘴唇抖了抖,没说什么,只目光中暗掠过一丝恨意。 “不必如此,同你没有干系。”淮女柔声说,“我淮女生来走至今日天推地搡,少有能自主时候。只除了教养你等这群小妖,算是自愿而为。如今我死了,你等便自去寻些出路罢。” “姥姥!姥姥万寿无疆!”王胡儿听她说起死字,眼泪顿时淌得如同下雨一般,伏身在她脚边“咚咚咚”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急急道:“姥姥受了什么伤,胡儿这就替您买药来!” 淮女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发顶,别过脸对宁和说:“我是当真喜欢这小狐狸。你若肯带着他,我送你一样东西。” 这…… 宁和下意识回头望了眼静立在身后的宁皎。 淮女将死,亦有她之过,如今她既开了这个口,宁和心中自然想着应当应下。只是阿皎与她名为师生实有朋友之谊,一路同行,若要再加这头狐狸,便需得问过他才好。 淮女也跟着看过去一眼,笑道:“怎么?不过一头狐狸,碍不着他什么。胡儿伶俐,尽可叫来端茶倒水,当个下仆使便是。若留他在此,我死后,恐怕有别的孩儿们要拿他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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