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今日啊。 如今不过才隔两年再见,周琛书隔着人群拱手回以一礼,抬眼间细细望她,发觉除去修为之外而观其本身,隐约也有不同。 她身上仿佛自从前的沉淀后平和内敛之中又重新酝酿出了一种锋锐,那锋锐有别于年轻时初出茅庐的那种毕露锋芒,而如玉有棱、剑藏匣,和而有威、悯而有持,气舒目明,渊渟岳峙,真有仙圣之姿。 周琛书满心复杂,胸中闷下一声长叹。 少年时的他是不会叹气的,他已老了。 二人久别重逢,又各自心中都有疑问,自然要寻处叙话。 宁和回头骑她那马,周琛书则在这石堤上打发这些热情来围观他的村民们。旁人还好,只那位一心要拜他为师蒋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走,还要指使几个仆从将他围堵,逼得周琛书不得不御剑而逃。 宁和骑马绕进一片人高的苇丛当中,没走几步便瞧见宁皎。他正盘腿坐在苇间一处空地上,燃了堆火,火上烤着几只不知从哪儿捉来的野鸭。 见宁和过来,起身道了句:“老师。” 宁和瞧了他那火一眼,无奈道:“阿皎,你若要烤着吃,需得将这毛拔去了,还得将它肚腹剖开,剥洗一番才好。” 宁皎回头望向火堆,皱起了眉。 他像是思索了片刻,弯腰伸手将那火上烧得羽毛焦糊的鸭子一只只取下来。 宁和当他要拔毛,正说上前帮手,却见他把头一晃,晃出一颗偌大蛟头来,一口一只,吞果子似的几口便将这几只野鸭给吞了个干净。 宁和:“………” “罢了,”她叹口气,“你若下次想吃烤的,让我来做就是。” 宁皎吞了那鸭便又重新化回人面,闻言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宁和一面并指一点,使一道剑芒落入芦苇塘中,激起一蓬水花将那火堆熄灭,一面正要同他说起方才周琛书之事,就觉察林外有人御剑而来。 回头一瞧,正是他跟来了。 “正要同你说起,阿皎,这位是金虚派周琛书周兄,表字叔才,同为师在岐山县时乃是同窗好友。”宁和笑道,示意宁皎上前,“周兄,这是宁皎,我收的学生。” 周琛书落地收剑入袖,见了宁皎明显一顿,想是未曾想到此处还有旁人,听了宁和介绍,才复如常笑道:“原是如此。” 因宁和说是学生,那于他而言自然算是晚辈,于是周琛书只是点一点头,没多说什么。合该是宁皎见礼,只是他似乎自己并不晓得,见周琛书点头,他也就原样点头,脸上连个笑模样也无,倒叫周琛书愣在了那里。 宁和:“……阿皎识字不久,尚不通礼数。周兄见谅。” “无事,无事。”周琛书摆摆手,回头看了眼天色,“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为兄在相州城郊有处院子,宁妹若是不嫌,不若上门一叙?” 宁和便道:“也好。” 周琛书于是又将袖中剑取出,朝前一抛,显是要御剑而走:“随我来。” 宁和却顿了顿,回过头:“我那马……” 周琛书循着她视线看去,笑道:“也是,宁妹你入道时日尚短,想来还没来得及学过这等杂学。” 说罢,只见他一挥袖,便将那黄马隔空摄来,纳入袖中。 “这袖里乾坤,还有那匿身之法,你得空了还是学来傍身为好,皆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罢,周琛书踏剑而起,身形一晃,远遁而去。宁和如今修为高他许多,自能轻易跟上。 周琛书常年在此,自然轻车熟路,一路专寻那人烟稀少处行走,不久便到了地方。 是间石墙小院,修在一处渠水之畔,院有三进,青砖灰瓦,院外遍植桑柳,瞧着颇有几分清幽之意。 周琛书落在院门处回头看来,一眼正瞧见宁皎紧随在宁和身后落地,一身黑光将将散去。不由眉头一动,目中闪过讶色:“宁妹,你这学生……” 宁和本也没想瞒谁,如今他既问起,便道:“阿皎非人,同我有些缘分。也是因缘巧合,成了今日之师生。” 周琛书神色略有复杂,没再说什么,上前推开院门道:“进来吧。” 院中石画屏红木梁,还养了许多花草,景致十分可人。 于情于理,宁和自然是要夸上两句以作寒暄的。只是刚自垂花门过,还未等她开口,就听一旁厢房里传出一声:“琛郎,你带了谁来呀?” 宁和当即一愣。 那低低的、语调娇娇柔柔、仿佛时时刻刻都含着点笑意的声音,凡听过一回的人,想来也都同她一样,许多年也不会忘记。 沈媞微。 周琛书面上露出些无奈,他带着几分尴尬之色地转过头对宁和说道:“……媞微如今,有时也会住在我这里。” 话音还未落,屋里的人已迈步走了出来。 榴红裙腰配金底彩羽带,头插碧玉串珠银花钗,乌发白面、黛眉红唇,走动间步履纤纤轻盈,这沈媞微,瞧着和两年前初见时倒是别无二致。 “咦。”沈媞微的目光一眼落在宁和身上,顿时面露意外之色:“是你?” “哎呀,”她笑说,“我听琛郎说你没回来,还当你折在那青云顶中了,原来竟还活着么。” “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她看向宁和身后,歪了歪头,一双深绿双眸迎着光,有一瞬闪过如同鬓间雀羽一般的翠色:“呀,我瞧他不像个人,你从哪里捡来的?” 周琛书喝了声:“媞微!” 沈媞微扁了一下嘴:“好好好,我知道了,这是你的好宁妹,我不说了就是。” 说话间,她已走下石阶,离宁和不过十来步距离。四目相对间,宁和瞧见她忽然抬手,雪白的腕间猛地蹿出一条灵活若蛇的红绸,朝着扑面自己袭来! 与从前她二人青云山初见别无二致的一举,可宁和却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了。 宁和眉头微动。记忆里,那道红绸迅若闪电,只一眨眼间就到了面前。而此时的她眼里,沈媞微的动作瞧着却缓慢得很。 慢到宁和略作犹豫了片刻,才将袖一拂,把那红绸挡了回去。 “沈媞微!”周琛书面上已有几分恼色,“你若不愿待在我这儿,就自去寻个去处!成日闹来闹去,没个消停时候!” 沈媞微刚叫那道打回来的绸子逼得后退几步,闻言一怔,别过头瞧着周琛书,几息之后竟是忽然就落下泪来:“我就知道你早想叫我走!琛郎,你好狠的心……你若不想见我,又何必要留着我,赶我走就是,你自回你那金虚派去,还找我做什么!” “你——”周琛书眉头皱起,面上显出气怒之色,但同她泪蒙蒙双眼对视片刻 后,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何曾想赶你走了。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第一百零五章 “宁妹, 还有这位……请进吧。”周琛书将宁和与宁皎二人让进屋中,“方才实在是冒犯,对不住你, 我这就让媞微同你道歉。” “无事, 沈姑娘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宁和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微笑着说道:“今日与周兄重逢,正是喜悦时候, 又如何会计较这些。” “是啊,宁妹素来大度,德行处事,都属我等之中最佳。”周琛书松了口气,笑意中带上了几分怀念:“还记得从前,几位夫子凡有提起,没有不夸赞的。都说宁伯骥才德皆秀,只……” 他顿了一下。 宁和自己笑着接了:“只可惜,是个女子。” 周琛书也笑,又叹气,摆着手说:“凡尘往事而已, 不提了,不提了!” 宁和笑了笑, 说道:“周兄原来也还记得从前。” 对她而言, 这样的话中其实隐隐已有几分指责之意了。交浅言深、人各有志, 原本以宁和的性子,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只是今日一见,颇感周琛书大有不同, 心中一时感慨,又恰巧说到了此处, 便忽然有了这样的一句。 周琛书闻言抬了抬头,一双眼望着宁和,似有些出神。 半晌才说道:“也是怪事。我也原以为,早都忘了。这二十多年来修仙问道,的确也不曾回想。只是近日却总常常忆起,历历眼前……有时觉得,仿佛大梦一场,一觉梦醒,我还在书院读书呢。” 说道最后一句极轻,几近呢喃。 一阵清风穿过雕花门扇穿堂而来,拂过周琛书带着几分怅然清瘦的面庞,道袍当风,颌下几缕短须微微颤动,倒比从前学堂几背书囊习文章的日子时看着更具几分寥落文气。 宁和目光微动,粼粼似有湿意,似有许多感慨,最终只化作了又一声的叹息:“周兄啊。” 两位阔别已久的昔日同窗静默地坐着,旁边还杵着个一身黑衣,别着脸望向窗外也不吭声的宁皎。 小院柳香桃絮、风静影长,许久也没有人再开口。 又一会儿,隔门听得环佩“叮咚”几声,却是沈媞微提着一壶茶走进来,语笑嫣嫣,十分殷切地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分毫看不出方才还凄声垂泪的模样。 还对宁和说着:“真对不住,我这人性情不好,乱发脾气,你不要同我计较。” 她凑得很近,红裙摇曳,宁和嗅到一股扑鼻的脂粉香气,隐隐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儿。混合在一起有些奇异,但也并不难闻。 宁和说道:“无妨。” 沈媞微对她笑了笑,又拿眼去瞧她身后的宁皎:“这位呢?这位喝不喝茶?” 宁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像是不怎么想理会,但又看了眼宁和,想起她先前说自己不通礼数的话,便皱起了眉。 片刻后,开口说了句:“我不喝茶,多谢你。” 声音依旧冷得很,却是一句十分妥帖的谢语。宁和正望着他呢,见此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见她笑,宁皎墨绿的双眼一眨不眨,缓慢地,也浅浅的勾了一下唇角。 宁和目光柔和,心想:阿皎如今神情交谈都是越发自然了,只要再多读些书、多懂些人情道理,和人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她知道他不喜欢和人说话,待在这儿也无趣,便说道:“阿皎且自去吧,我同周兄在此叙些旧话,稍晚时记着回来就是。” 宁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宁和望着他的背影失笑,心道才说长进了,这告辞道别又给忘了。 不过在周兄这里倒也无甚要紧的,她看了眼周琛书,举着茶盏朝他歉意地敬了一敬。周兄为人早年也跳脱得很,不会同阿皎计较什么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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