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门,才发觉这里头人虽多,众人却都不作声,竟是颇有几分安静。 抬眼一看,就见店中间木台上站着一矮小男子,手持竹板,张嘴念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诸位,今日我老郑头要说的,就是近来咱们相州最大的一出怪事!” 这茶楼上下二层,一楼已满,二层上有屏风相隔,显是雅座。宁和要了一壶茶,同宁皎选了一空处坐下。 那自名老郑头的说书客继续道:“鸱鸮何物,诸位可知道?这词,说的就是猫头鹰,用咱们相州话说,就是那报丧鸟!近日诸事,就跟此鸟有关!” “传闻啊,咱们相州有这么一只报丧鸟,长得极大,长得白脸红眼,那两双翅膀展开,有一丈多长,是成了精了!那这报丧鸟是怎么能成这精呢,全凭啊,它年年吃了那小孩儿的魂!就在每年的咱们这采三节前后,这时州中人人都下水啊,而这水有深浅,有些小孩儿一不小心,可不就淹死了么!这只报丧鸟啊,每年就守在相江边,等着吃这些淹死小孩儿的魂!” 这说书客口条极好,声高声低间说得在座许多人惊骇起来,有人问:“真有此事?” 那说书客立马将手中竹板一拍,大声道:“这可不是老郑头我瞎编的,在座许多本地人肯定都听过,不 信诸位互相问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便有几人在底下答应道:“是有这么回事!” 人群惊呼起来,说书客等众人讨论一阵,自己呷了口茶,才又将那竹板一拍,续说下去:“只是啊,咱们这到底多水之地,谁家娃娃不是三五岁就在那塘里田头扑腾个不住?虽有些运道不好的,可真淹死在水里头的,却又能有多少?那报丧鸟从前只在那儿等着捡死的吃,诸位,且想想,若它等不及等不到、腹中饥饿之时,又会如何?” 底下喝茶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说不得便要害人!” “正是!”说书客道,“那畜生等不到死的,可不就要将那活的也变成死的!今年采三节,城中白芥子价翻数倍,就是因这妖鸟成日瞧瞧守在那相江边上,见到有人来采三,就出来将筏子盆子尽掀了,等人淹死来吃魂!弄得沿江民户纷纷关门闭户,不敢下水,才使得无人采芥,芥价数翻啊!” 众茶客议论纷纷,有人信,自然也有人不信。 一男子高声说道:“岂有此事?官府难道不管么?一准是你这矮子编出来哄人的!” 那说书客倒也不恼,只道:“你这汉子定不是咱相州本地之人吧?前些日就在那相江畔壶里县牛角滩,就有人亲眼见过那妖鸟!你自去打听,我哄你作甚?” 那男子的确并非相州人,听他说得详尽,便犹疑起来,不再做声。 二楼茶座,宁和将手中杯盏轻轻放回桌上,站起身道:“走罢。” . “老丈,敢问前头可是牛角滩村?” 牵了头驴蹲坐在道旁的黄发老丈老早瞧见骑马过来的宁和,正拿眼盯着她瞧呢。听见发问,才咂了咂嘴,用有些生涩的官话开口道:“是呢。你往前去就是。” 宁和谢过这老丈,才催马前去。 走时还听那老丈嘀咕了句:“今儿怎么来了这么多生人,怪哩。” 这牛角滩位于相江畔,上游两三里处有片山峡,水流本就湍急,流到了此处又恰有有块巨石在江中堵住一侧,于是将河道冲得弯折,长年累月,成了副牛角般的形状。固名牛角滩。 牛角滩村,说的就是这牛角滩两岸一里来远的百来户人家。 宁和一路骑马过来,发觉这相州果然繁华,每村都过百户,这样的大村,在她们越州是见不到的。 这马是宁和在壶口县城里买的,她想着既然要在村里行走,不比郊外,到处都有人家不好御剑,还是寻一匹马骑着看着寻常些,总不能走着去。 宁皎却不愿骑马,只说自会跟在后面,宁和自然也不会勉强他。至于那王胡儿,宁和动身时他还不知在街上何处没回来,便没带他,只对店家说了去向,请他瞧见王胡儿回来时只会一声。 牛角滩村人家多,田塘屋舍遍野,可村里却不见多少走动。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一白发老媪倚在院门边上,慢吞吞地剥着一篓莲蓬。 宁和下马上前,拱拱手道:“请教老太,这村中之人都去了何处?” 那老媪大约眼神不太好,盯了她好一会儿,抬手指了个方向,张嘴说出的话却是方言,宁和是一点也听不懂。 彼此鸡同鸭讲一会儿,也只好朝这老媪指的方向去了。 穿过村中铺了些碎石子的泥道,马蹄哒哒走了有半柱香时间,出了村子,四周处处塘洼池沟,水中种满莲菱等物,绿茸茸接天连碧,几道木桥、石桥相连,曲折着延伸向远处的江边。 宁和远远瞧见江边有许多人,忙催马过去。 看上去并不远,只是这田塘之间小道却曲折得很,生生又走了一炷香才到。 江边修着石堤,这些人正是拥在那石堤上边,男女老少都有,看打扮大都是附近的村民,也有些穿着长衫细布,瞧着分明是殷富人家模样的。最外头甚至还有个一身明蓝锦衣的年轻公子哥,身旁带着四五仆从,坐在一把木椅上,后头还有个粉衣裳的小丫头给他打扇子。 这些人闹哄哄的,都争相往江水方向看着,没人注意到宁和的到来。 这样一群人聚在此处作甚?宁和心中好奇,不由将马拴在一旁,也往那石堤上走去。 才刚走两步,就听人群忽然欢呼起来,许多人喊:“道长来了!道长来了!” 最外头那蓝衣公子也再坐不住了,连声喊着仆从们替他挤出路来,好叫他上前去。 宁和一愣,抬眼就见一道明光自上空一划而过,落在那石堤最前端。着道袍踏银剑,分明正是修行之人。 那人一落地,人群更是鼎沸起来。 “周道长,您可捉住那妖鸟了?” “道长,那妖鸟长得什么模样?当真吃人么?” “周道长!您看我如何,可能跟着您学那仙法?” 最后一声正是那蓝衣公子公子喊的,声音高亢,一时将旁人都压了下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从大声喝着“让开!让开!”,簇拥着他越众而出。 “蒋公子,我已说过许多回了,修行一事需看缘分。”应是里头那道长说话了,语气很是无奈,“况且你家中也不愿你入我道门,还请勿要纠缠了。” “周道长,我心诚啊,不是说心诚则灵么!”那蒋公子显然不肯放弃,“我家中我自会去说,您就收下我!” 人群外的宁和却微愣了片刻。那道长的声音……听着甚是耳熟。
第一百零四章 宁和脚下微微一动, 便闪身进了人群之中。以修行之人的速度,凡人们自然是无法察觉的,只前头那道长咦了声, 若有所感, 抬眼看来。 一见之下, 当即大惊:“你……宁妹?” 宁和也是惊讶不已:“周兄?” 这位周道长,却正是自青云顶一别, 已三两年未见的周琛书。 宁和乍惊之后一想,既然金虚派立根这相州之中,周兄身为派中弟子,听闻有妖物作祟之事,自然前来探查,同自己撞上,实在也算不得什么怪事。 只是…… 宁和脸上神色未变,同他拱手相礼,心中却暗道:不过才两年多功夫,这周兄,变化瞧着可真够大的。 不怪宁和方才见他御剑而来时未能远远一眼将人认出, 实在周琛书其人,在宁和从前的印象当中总是副活泼爱耍模样, 浓眉星目、意气风发, 喜欢穿着身颇为亮眼的宝蓝衣裳, 身畔总有三朋五友呼和着结伴而行。 而再看今日立在这人群当中的周琛书,身上穿着着一套规规整整玄□□袍,头戴素冠, 面上蓄了短须,人也瘦了一头, 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模样。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是那双眼。那双眼沉静了下来,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宁和只觉竟是比青云山相隔二十年未见重逢的那一回来的陌生之感更为强烈。 她心头生出一股油然感慨,口中似叹似笑一声:“周兄啊。” 周琛书也笑了笑,神色间较她更为复杂几分。 这些日子,他是变化许多,却远不及他这位昔日同窗。 两年前重逢之时,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青衣,还未迈入道途。见得时虽叫媞微拿红绸捆着,却仍是落落而大方,朝自己道一声:“周兄,别来无恙。” 温润如玉,君子藏器。 可今日再见,他却已一点瞧不出这位昔日同窗的深浅了。只觉得如临高山,如见清风,山和风分明都在那儿,却又遥不可触。这种感觉,他从前只在门中前辈身上感受过。 宁和宁伯骥。 早在许久之前,早在他二人还在岐山县那间四墙矮矮的县学中读书之时,他就知道她是不同的,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那是在某一日的清晨,他早已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当时他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在与某个同窗玩闹,也许在趁着夫子没来往嘴里塞着糕点……但稍后,当那个身量矮瘦 、面容秀气、一身布衣作学生打扮的青色身影跟在夫子身后走进门来的那一幕,周琛书却一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也不曾忘记。仿佛一种命定般的预感。 宁和和所有人都不同,并不单因为她是个女子。周琛书有一回路过教堂后方,曾见廊下捧着一卷文章,像是叹息一般说了句:“有圣人气。” 那话里虽没提名姓,但周琛书知道,说的必然是她。 他那时同宁和交情很好。一为他生性喜好与人结交,但凡遇见看得上眼的,他总要前去交个朋友。二来,那时他见学堂里旁的学子都觉她是个女子,视她为异类,连话也不肯同她说。他看不惯这行径,便故意走哪儿都叫上她一道。 只是当年的他还不明白,同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越是相交,是越会深感自惭形秽的。想来于他们整间学堂中许多人而言,都是如此。她就如一面镜立在那里,许多人最初不屑看,后来是不敢看。 后来时隔二十年青云山一见,他只觉她已藏锋内敛,比之少年时候更添几分宽厚和煦。正如美玉于匣,望之可亲。但那时他周琛书亦是意气风发,雷火少君、金虚派首徒,刚刚自那青云盛会折桂而归,赢得青云令在身,门中人人敬仰,感受自然不同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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