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蓟北归来的第十六女则被封为—— 永安公主。 李乐嫣用了两年时间,才走完幽州与洛阳之间的千里风霜。 那日春雨迷濛,率兵出城迎她仪仗的,是李氏宗室亲眷称为“二十三郎”的李从珂。 随行婢女挽起车帘,永安公主露出半边清丽面容,俯首行礼时身姿纤弱,如一支风中摇曳的白玉牡丹。 “潞王殿下。”她轻声唤道。 “乐嫣,你怎么不唤我‘三哥哥’了?” 小公主被问得怔住,很久才勉强笑了笑。 直到后来,潞王在宫人口中听到幺妹深夜梦魇时的一句“阿隼”,他终于明白,自己那日的讶然,其实愚蠢得近乎自作多情。 * “王兄,你瞧,这是永安新绣的鸾与鹤。” 李乐嫣坐在西宫后苑的梨树下,双手捧着一条帕子,笑吟吟地举到潞王面前。 他负手而立,瞥了那帕子一眼,神色淡淡:“乐嫣的女红有些生疏了。” 更多时候,李从珂只留意到这个十六妹指间本不该有的薄茧——到底是何人,曾教她挽弓射箭? 从同光二年的冬日到天成元年的暮春,这段光阴已足够留下太多心事与伤痕。 关于乐嫣南归之前的一切,他从不细问,却说起了幽州以北近来的战事。 “上月壬申日,契丹大乱,泰宁王耶律察割死无全尸,耶律稍左臂为流矢所伤。” 提及后者时,李从珂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幺妹。她垂着眼,长睫如羽遮掩了所有情绪,看起来仿佛很平静。 “密信上还说,正是耶律稍与寿安王耶律述律合谋,诱杀了泰宁王。” “这绝无可能!耶律述律残暴不仁,只有耶律娄国才会与这种人狼狈为奸!” 李乐嫣几乎是脱口而出。 看似无一字说到耶律稍,实则字字都在为此人辩护。 “确实,是孤记错了。”潞王勾起唇,显然是在冷笑,“手刃泰宁王之人,确实是耶律娄国,而非那……永安王。” “永安王?”李乐嫣低下头,声音中有难以察觉的轻颤。 “这是耶律稍亲自向辽国主求来的封号。听闻在此之前,契丹人只称他为‘三王爷’。” 他忽然想起乐嫣回来时,那一声生疏至极的“潞王殿下”。 耶律稍,正是东丹王的第三子。 “‘镜想分鸾,琴悲别鹤,心如膏火,独夜自煎。’”李从珂用一双幽深的眼望着她,“乐嫣,你很了解耶律稍。他就是你的‘阿隼’,对吗?” * 契丹的使臣在大寒时抵达洛阳,此行是为议和而来。 潞王特地请求唐国主,由自己负责接洽使团。 定鼎门外四方馆设宴以待,使团为首者银甲神骊,剑眉星目,右臂上立着一头玉爪海东青。 “久仰了,三王爷。”李从珂拱手为礼。 那年轻俊美的男子一扬臂,猎鹰展翅而去,于洛阳城上空逡巡,似在寻访某些踪迹。 随后,他执缰朝李从珂回礼,朗声道:“‘二十三郎’的盛名,隼也早有耳闻。” “阿隼,原来是三王爷的小字。” 潞王的神情微微一滞。 也只有乐嫣她们,才会在蓟北称他为“二十三郎”。 众人步入馆中。 李从珂忽然笑了一下:“中庭原有千叶牡丹数窠,只可惜,这时节天寒地冻,竟不可见国色天香之姿。” “无妨。真正的‘国色天香’,早已为本王所获。” 永安王抬起头,仰望那只翱翔于天际的爱宠,那分明是一种势在必得的执拗神情。 “隼有一旧识,曾在杏埚居住两年。她起初常常提起二十三郎大败梁军的辉煌战绩,言辞间望眼欲穿,盼着你能收复幽州,带她们荣归故土。” 他的语气平静,转头凝视李从珂时,仍然藏不住眼中锋利妒意。 后者只觉心酸多于快慰,明知故问道:“三王爷的这位旧识,如今又在何处呢?” “四月春迟,她来了洛阳。等到明年的牡丹开尽,隼会带着她返回永州草原,去参加‘祭山仪’。” 李从珂倏地在石阶前停住脚步。 “祭山仪”是契丹大礼,只有各部首领与群臣命妇,才有资格到木叶山朝拜天神与地祇。 “三王爷,这是何意?”他沉声问道。 那只神俊非凡的海东青正好在此时飞回,斜睨了李从珂一眼,目光如电。 永安王以臂膀从容承接,同样答得斩钉截铁:“本王率使团谒见唐国主,一为议和,二为联姻。” 李从珂冷笑:“永宁已许了石二郎。” “隼求娶的是永安公主,李乐嫣。” * 次日是除夕,夜里须得守岁。 李乐嫣已经很久没有饮花椒酒,只一口就被呛出满眼泪花。 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契丹的“岁除仪”。 阿隼执掌夷离毕院,每逢除夕时,就要率领院中执事郎君到国阿辇斡鲁朵——即永兴宫的殿前,将盐和羊膏放入炉中灼烧。 之后,太巫们会轮流走到炉边,向火神起舞祷告。 隼总是沉默着站在祭炉边,不退不避。 烈焰与火星跳跃不止,他的冷峻面容在光影中明灭变幻,那一刹美如神祇。 能看到这一幕的异族女子并不多。 就连她们李氏姊妹当中,也只有乐嫣曾跟着她的三姊远远见过。 三娘子生性倔强,又有武艺傍身,落入契丹人手中也敢夺马出逃,多次失手被擒,也多次被三王爷所救。 至于十六娘子这个小可怜,她总认为,自己只是阿隼顺手捡回来的一件添头罢了—— 毕竟一开始,李乐嫣并不清楚“三王爷”是圆是扁。 她只在三姊口中听到这个名号,知道他是契丹的大人物之一。曾经对她们施以援手,或许并非那种嗜血魔头。 李氏女眷被押送去杏埚城的半路上,契丹军队遇到流民冲击,三姊再次潜逃,这回终于成功了。 然而她们姊妹几个也因此在乱中走散。 李乐嫣被追捕她的契丹兵士逼进了破屋一隅,吓得魂不附体,只能搬出自己仅知的那一号大人物出来狐假虎威:“你们别过来!我是三王爷的人!不许碰我!” 可怖的喧闹终于平息,却有人推门而入,屋外炽光刺目,她只能瞧见一个高大身影。 “你刚刚在说什么?” 那人缓步走近,面带疑惑,以及一种发现了有趣事物的浅浅笑意。 乐嫣整个人瑟缩如受惊的小兔,为求自保,只能再次颤声喊道:“走开!若敢动我,三王爷定不会饶了你们!” 此刻,屋外却传来契丹人的一阵哄笑。 对方似也忍俊不禁,闲闲蹲到她面前,很有耐心地问:“那小娘子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你是谁?”她傻傻重复了一遍。 “我就是契丹的三王爷耶律稍,你可以唤我的小字‘阿隼’。”
第51章 爱与恨相隔二百三十九日 永安王妃(贰) 那日接风宴上,潞王满面忿意,末了拂袖而去。却不知在他走后,有一个仙妤院宫人悄然到了四方馆,直言是永安公主近侍崔氏。 “三王爷,公主有一事相求,望您能应允。” “这里是洛阳,她还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呢?” 永安王端坐堂上,指节轻叩黑檀木桌案,双目炯炯地冷笑:那个二十三郎定是立刻就去见她了,所以她才会派人前来,妄图阻止这场婚事! “回去转告你们公主,我已向唐国主提出两族和亲之请,她李乐嫣终究是要嫁我为妻,休想违背当初的诺言。” 崔娘子沉默了一下,道:“公主只说,方才见着一玉爪海青盘旋在天,似是您的爱宠隼奴,想再看看它而已。” 隼顿时语塞。 堂侧的鹰架上,隼奴正在细心打理身上白羽,察觉其主人的注视,颇为无辜地抬头回望了一眼,人与鹰相顾无言:原来,此隼非彼“隼”。 过了半晌,他总算支吾一句:“好……本王知道了。” 崔娘子拜别之后,隼独自僵坐了许久。 他一手成拳,握得青筋暴起,另一手则紧攥着袍襟,双眸如冰底蕴火,分不清是怒意更多,还是痛意更甚。 “查剌,把马湩浑脱拿来,本王要饮酒!” 契丹族人皆是无酒不欢,隼向来能饮,却不爱多饮。 扈从查剌一听他今日这么有兴致,立刻命人将此行所带的酒囊全部搬了过来。 隼兀自伤心狂饮,隼奴在鹰架上展翅扑棱了两下,看起来竟有嘲弄奚落之意。 “连你这反骨东西,也要弃主而去吗?”见它躁动,隼更加悲从中来,最后竟喝得酩酊大醉,乃至不省人事。 醒来时,他却不在四方馆中,而在一处精美而陌生的宫室内。 隼奴也在,无鹰架可立,正局促地站在一扇花鸟画屏上。 前者野气嶙峋,后者雅致秀丽,对比之下颇有些怪异趣味。 见他醒了,对视不过一瞬,它忽然炸起浑身白羽,扬翅飞上了房梁。 隼茫然躺在绣榻中,与隼奴上下对望,又想起先时“人不如鹰”之事,心中莫名酸楚。 谁知一转头,便见着粉紫罗裙一袂,飘过屏风,袅娜而来。 “阿隼,你醒了?”乐嫣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声音便紧张得发颤,一时捏着帕子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解酒的葛花汤已经煮好,我让崔娘子端过来,你起来喝一些罢。” 她转过身,急匆匆要走。 “二百三十九日未见,你又瘦了。”隼晃悠悠坐起身,语气平静,眼睛却还是盯住乐嫣的背影不放,“不对,我又是在做梦——你明明已经舍弃我,回了洛阳。” “李乐嫣,你好狠的心。” 他的尾音放得极轻,却仿佛在小公主背上扎了一刀。 她终于回头,已然泪眼婆娑:“阿隼,你还不明白么?我是唐国的永安公主,已不再只是‘十六娘子’了。” “你一直都是李乐嫣。”隼微笑着说道。 这句话却让乐嫣愣住,介于慌乱与狂喜之间。 隼赤着双足,走下绣榻时步伐蹒跚如幼儿。他眼神仍有些迷离,似乎真的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此?” “西宫仙妤院,我如今的住所。”乐嫣抬手,用帕子拭去泪痕,上前去搀扶他,“你昨日喝得大醉,带着隼奴,骑马闯进了芬芳门……”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隼一把抓住,紧紧箍到怀中,两人的心跳几乎响在一处。 “乐嫣,你果然瘦了。原来我并不是在做梦。” 他只觉怀中人娇小轻盈,唯有用力锁入骨中,才不会再随风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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