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还有伤呢,小心些。”乐嫣倒也不敢大力挣扎,想到此事,不免又有些奇怪。 “你醉后夜闯西宫也就罢了,怎么把隼奴也带出来了呢?医士还说,你是与它打斗时被鹰爪所伤,酒醒了会更加疼痛。” “一直都很疼。”隼低着头,将脸埋在小公主的颈肩,声音含糊不清,“我都追到洛阳来了,你却只想见一只蠢鹰。” 罪魁祸鹰听见自己名字,很欢快地从房梁上飞下来,见其主人此刻心满意足,它也打算寻摸机会,蹭点吃食。 乐嫣对这一人一鹰颇为无奈。 昨日整座芬芳殿都被闹了个人仰马翻,永安王仗着自己高超的驭马术,竟躲开了所有守卫的围追堵截,在那只玉爪海青指引之下直奔仙妤院。 见到乐嫣后,他打了个唿哨将隼奴唤来,却不抬臂去接,双手直愣愣把它擒住,手法好似抓鸡。 “李乐嫣,你不是要看它么?看罢!” 小公主和鹰面面相觑,各有各的惊恐。 可未等她反应过来,隼又将它往天上一抛,面带冷笑:“看完了,我可要收些‘赏银’了。” 才说完,他伸手搂过乐嫣,蓦地倾身一吻。 喝醉的人毫无理智可言。 乐嫣被强吻之前甚至还在想:隼没有从马背上跌下来,已属万幸。 夕照斜挂门楼飞檐,骏马追着上空疾掠的玉爪海东青,沿着定鼎门天街一路飞驰。 行人匆匆闪避,任由这位契丹贵族长驱直入。 腊月寒风随之呼啸,惊起洛河千顷碧波微漾,正如永安公主见到他时的心绪。 她知道他来了洛阳,却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此人重逢—— 冬日里万木凋零,宫人们便将绀青布帛剪为叶片形状,遍缀枝桠。从远处乍然望去,满园皆三月阳春之色。 李从珂才刚处理完军中公务,要到仙妤院来看她。 他命人折了一簇白梅为礼,说是“最衬司衣司为十六娘子赶制的朱槿红羽纱面鹤氅。” 朱槿色与朱砂色不同,羽纱和羽缎亦不相同。 二十三郎自小就待十六娘子最为亲厚,这是唐国皇室上下皆已心照不宣之事。 那件与众不同的鹤氅早早送来,只被静置在紫檀木云纹衣架上,乐嫣让崔娘子把那些白梅装入瓶中,也摆在一处。 潞王步入院中,一眼便看见她立于翠瓦檐下静候,笑意浅如新雪,眼中清澈又与年少时无异。 而他第二眼注意到的,却是乐嫣身上的毳锦裘衣。 此等外族御寒之物,又岂能不令李从珂想起自己弄丢了她的那段年岁。
第52章 怕她所在的仙境随风逝去 永安王妃(叁) “冬月风寒,怎可让公主在此受冻?”潞王走近时面露不悦,终究还是隐藏了真实的意图。 崔娘子心领神会,立即将新制的鹤氅取来了。 他接过之后略一打量,对自己亲自挑选的面料与服色都颇为满意,便伸手将鹤氅轻轻往乐嫣肩上一拢,几乎要将她圈入怀中。 “王兄,院外何来这般喧闹声?”李乐嫣蓦地抬头,两步走下了石阶。 李从珂一时竟未回过神。 他早已习惯了自儿时伊始,二人的那种亲密无间。 李家幺女曾是个见人就笑的玉娃娃,五岁之前从来不必走路,去到哪里都是坐在二十三郎的手臂上。 长大一些后,依旧是整日里“三哥哥”喊个不停的粘人精,直到她十五岁那年…… 一声长长的嘶鸣惊扰了所有思绪。 那匹神骏跃过院墙,毛色流光如碎金,其主人身着黑色长裘,是与永安公主冬衣材质一致的塞北毳锦。 这位年轻的契丹王爷俨然喝了不少酒,醉眼看花,花影重叠,他却能精准无比地找到真实的那一朵,采撷之并渴饮花蜜。 刹那间,潞王手按佩剑,近乎暴怒。 隼喝得大醉,但在一些该清醒的时刻非常清醒。 比如他方才坐在马上,越过仙妤院不算高的院墙,很远就看见,李从珂给李乐嫣披衣时,竟妄想拥住她。 还好,也只能是妄想。 两年前的除夕过后,乐嫣在隼的毡帐里与他同住了十日。 契丹有正旦“惊鬼”的习俗。 先在糯米饭里掺和白羊髓,做成拳头大小的团子,每个毡帐放四十九枚。五更时,众人要将饭团从帐中掷出。 天亮后,再检查计数帐外饭团数量。若是奇数,就命令十二个太巫持箭摇铃,绕帐歌呼。 帐内则在炉中爆盐,烧地拍鼠,便是“惊鬼”。此后要在帐中住满七日,才可自由走动,谓之祈福。 乐嫣怎也想不到,隼作为堂堂契丹三王爷,竟也要亲自动手制作这些饭团,甚至还要抓她过去一起捏。 好笑的是,乐嫣捏第一个时便已像模像样,隼却捏得愁眉苦脸,每一颗饭团都在他掌中龇牙咧嘴。 她偷笑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帮忙。 隼瞧了她一眼,忽然叹气:“我从小就做不好这些饭团,不如你来教我。” “自是可以的,但我要如何教你呢?” 可怜十六娘子全然不知有诈,轻易便点了头。 “这个简单。” 三王爷因小计谋得逞而笑得粲然,本就俊美的面容因这一笑而越发明亮耀眼。 乐嫣顿时愣住,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被隼抱在了怀中。 “你握着我的手,一起捏就行了。”他极为坦然地把双手伸在她面前,说话时的气息尽数拂过乐嫣耳廓,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迟疑了许久,才轻轻搭上他的手背。 小娘子手如其人,十指纤白粉嫩,与草原猛将遍布厚茧与伤疤的两只大手,形成了颇具张力的对比。 身后之人的心跳强而有力,一声声敲在她背上,越来越快,犹如马蹄踏地。 皎白的糯米饭被揉碎后,渐渐陷入指缝,粘稠羊髓滋滋溢出,沾了两人满手的腥膻。 乐嫣十分费劲地握住隼的双手,揉搓多次之后,饭团终于勉强成型。 她的脸和脖颈也已完全红透,好似整个人在隼的怀里被蒸熟了一般。 好不容易将糯米饭团做完,次日才知,掷到帐外的饭团竟然正好是奇数。 * 糯米饭团捏完,乐嫣洗过手后站起身,顶着一张通红小脸,要往帐外跑。 阿隼自然不让,在帐门边上一伸手,单臂将她拦腰抱住。 “李乐嫣,夜风一吹,能将你整个人都刮飞了,你要去做什么?” 她低着头不看他,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平静:“帐中闷热,我想出去透透气。” “那我陪你去。” 冬捺钵所在的白马淀有些荒凉,沙洲上榆树和柳树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如妖魔趴伏在地面。 出了营地,草甸深处时不时传来动物的怪叫声,乐嫣吓得面无血色,依然一声不吭地攥紧裙角,自顾自往前走。 阿隼双手环臂,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心绪逐渐焦躁:“从瓦桥关到杏埚还没走够么?李乐嫣,你——” “我小时候,听过你们契丹祖先的传说:‘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相遇为配偶’。契丹八部便是他们的后代。” 十六娘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隼不觉冒犯,倒是很有兴致地开始同她争辩。 “既是传说,又怎能当真?我族实乃突厥可汗阿诗勒鹘陇匐白眉特勒的后裔,自祖辈起,就已是朱邪氏之主。” 前朝时,契丹先祖曾归附于突厥。两族往来联姻,数代之后自然一脉相承,将沙陀族视为奴隶。阿隼说的话极其傲慢无礼,却未必不是事实。 见乐嫣又开始默不作声,他一时无趣,语气也越发嚣张:“而你的父亲邈佶烈,原本只是朱邪沙陀族部民。他如今战功赫赫,必定不愿屈居人下。” 最后这句话一字一顿,尾音带出隐含挑衅的危险气息。即便背对着阿隼,她也能察觉到身后之人眼中沸腾的征服欲。 十六娘子回过头,深深望他一眼,忽然神色讶异地喊了句“三姊姊!” 隼立刻顺着她视线转身,四处察看。可惜天上乌云蔽月,夜色中唯见树影摇曳,风拂草动,无半点人踪。 “李乐嫣!你竟敢骗我!”阿隼再次转过身,却发现刚才还近在咫尺的小娘子,此刻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路风如刀割,乐嫣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上了独卢金山。 她站在山顶,几乎咳出满腔血腥气,呼吸才逐渐平缓。 随后,被迫颠沛流离许久的小娘子抬起头,眺望南边,只能看见月光缓缓照在远处,草滩之间流水熠熠,像束于绿袍上的一道晶莹玉带。 远在晋阳的王氏容貌明秀,有“花见羞”之誉。 李乐嫣虽非王氏亲生,但自幼养在她膝下,竟也有九分神似。待到及?,已是菡萏初绽,实属李氏小娘子中最为清丽的一位。 隼追到山上时,风中有细雪如絮飘落。 十六娘子立在月下,身形纤弱伶仃,裹在白狐皮毛制成的裘衣里,仿若一尊小小玉人。 冬夜里呵气成雾,月色雪光两相映,皎白毳领更衬出李乐嫣的柳眉朱唇,整座独卢金山因她而化作一处仙境。 那一瞬,他竟不敢上前。 生怕下一刻,她所在的仙境就会随风逝去。
第53章 独卢金山的月亮也曾入怀 永安王妃(肆) 次日,太巫们开始绕帐摇铃。 乐嫣在唱颂声中浑噩醒来,缓了很久都没能想起,自己昨夜是如何回到毡帐中—— 似乎是她甩掉阿隼,一个人爬上独卢金山去看月亮。后来阿隼追上来了,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相识多日,他很少有这样耐心等待的时候。 又或者,捉拿三姊那次,就是阿隼最有耐心、最沉着冷静的时刻了。 但不知为何,他把乐嫣也塞进车里,一起带了过去。 围困三娘子之前,隼撩开车帘,笑意有几分轻佻,甚至邪气:“李乐嫣,你是希望再次姊妹团聚,还是希望你的三姊能从我手里逃走?” “三王爷,你放她走。”她双手紧握住对方手腕,情急之下,眼泪夺眶而出,“我跟你们回去当人质。” “人质?你们分明只是战俘。” 隼依然在笑,视线却如心思飘忽不定。 一会儿想到自己单手就能捏住她又白又细的双腕,一会儿觉得她泪眼汪汪的样子很美,如果是在被他捏住手腕的时候流泪,应当会更美。 而后,他却只是伸手揩去她腮边泪珠,驭马而去时,脸上笑意全无。 李三娘子最终被唐军所救。 自此直到南归之前,乐嫣再也没见过她。 即便是在梦里,十六娘子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个阿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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