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遇逮住机会,就叙旧套近乎。 衡羿冷笑道:“如此珍贵的东西,你就这么糟蹋,还真是轻贱他人的辛苦。你知道,我的花大娘一向讨厌铺张浪费的。” 宋礼遇当然听得出来,这后生的话里暗带锋芒。 他老练地回击道:“花小姐本来在家里,也是用苏绣来擦拭的。再者说,像这样的绣帕,我家当年买了五箱。三十年来,搬了无数次的家,别的都丢了,唯独这五箱绣帕没丢。我既然有这个条件,何必要让她降级生存?” 虽然宋礼遇一向巧言令色,可是这次话的确是真的。 他当年不只买了五箱绣帕,几乎是花家进什么,他就买什么。 也不是在睹物思人,就是纯纯地赌气。 或者说,哪怕被她拒绝,他也还是希望她能注意到他。 而这三十年,从花家买的那些东西,也一直留存在他的身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所在。 就像花祝年觉得小泥人儿,是自己在乱世的支柱一样,宋礼遇的支柱就是从花家买来的那些东西。 官场的生活,并不好混。 宋礼遇也并非从未遭受过打压,他也有被欺压到底的时刻。 可是,每次只要一看到花家的东西,他就又重新充满了干劲儿。 从花家买来的物件,他明知道可能花祝年碰都没碰过,可只要多少跟她有点关系,就能给他足够的慰藉。 总有一天,他要权倾朝野。他的威名,会长久地存于世间。 他要让她后悔,就这么简单。 管家将晾好的黄山毛峰端了过来。 宋礼遇接过,喂到花祝年嘴边,让她漱漱口。 这毛峰茶也是有讲究的,取得是最尖端的那一小截。 当初,花老爷刚进了一批茶,别的卖得都很好。 唯独这黄山毛峰,喝的人少,买得人也少。 甚至,有买走还退回去的。 毛峰的香气清冽醇厚,本来是个新奇玩意儿。 可唯独不好的是,加水冲泡时,不似其他茶叶,会舒展开来。 毛峰仍旧是卷曲的细长小芽。 若单单是细长小芽也没什么,那些喝惯了徽茶的南方人,是见怪不怪的。 每种茶都有各自的形态,这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偏偏花家的商行,大多开在北边,再加上花老爷又是最先引进毛峰的人,没人敢第一个吃螃蟹。 没人尝试倒也罢了,还偏偏遇上了商业竞争,其他几个茶行的老板,开始往外散播消息。 到处说,花家新进的黄山毛峰,里面有弯弯曲曲的茶虫。 这南方都扔大街的玩意儿,却被他花家弄了来,低价买入,高价卖出。 这种传言,按理说,不该有人信的。 可偏偏,信的人不少。 大家都把冲泡在茶碗里,没舒展开的毛峰嫩芽,当成了一只只褐黄色的虫子。 黄山毛峰本来是往宫里送的好东西。 好东西卖不出去就算了,还被人造这种谣言。 花老爷是个气性大的人,说是要把毛峰烧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卖了。 可是花夫人,也就是花祝年的娘亲不同意。 卖不掉的东西就毁掉,那是人干的事儿? 既然卖不掉,花夫人索性在自家那些商行的外面,让人支起了一个个茶摊。 主供黄山毛峰,路上的行人若是渴了,随意来拿。 街上飘荡着毛峰雅致而独特的香气。 可即便是这样,因为毛峰的名声已经坏掉了,仍旧没有人敢来尝试。 就这样摆了五天,愣是没送出去一碗,这对花老爷而言,又是一记重击。 自己辛辛苦苦挑选来的茶叶,没有同好赏鉴就算了,白给都没人喝。 跟个老小孩儿一样,气得天天在家嗷嗷哭。 花夫人听得烦了,脱下鞋底子来,给了他两巴掌,扇老实了。 改成了小声呜咽。 第七天的时候,天气格外的热,一个工人热得都走不回家去了。 直接倒在了花家支的茶摊上。 伙计们当即给他灌了几口毛峰凉茶。 黄山毛峰在热的时候,是回味甘甜,可等放凉了,甘中又带了一丝微苦。 夏天特别清火气。 那个干苦工的人醒来后,又喝了几大碗,那叫一个身心舒畅。 之后还叫了一帮子工人来喝。 本来以为能将毛峰生意盘活,结果其他几个茶行的老板,又开始往外放消息。 下贱人才喝毛峰那种虫虫茶,上等人都不喝。 花老爷气得想找上门去闹,要是一起干毛峰生意,他也不是不能分利益,但是别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真没见过手段这么脏的。 生意人骂生意人就好,骂死了也不冤枉,干嘛骂他的顾客? 可是被花夫人劝住了。 花夫人说,公道自在人心。 没有人永远是上等人,也没有人永远是下贱人。 给人分三六九等的,本来心就是不正的,何必跟那样的人置气? 其实,就算再傻的人,这时候也看出来,这是商战了。 强行的以茶叶分级的路子,并不能真的让所谓的上等人有优越感。 反而让人反感。 人多少都是有些沽名钓誉的。 拥有的资源越多,越是要表现得与民同乐。 首当其冲的,就是当时的县令,也是宋礼遇的爹。 他是个极会作秀之人。 特地选了个大热天,还是干苦工的人,都聚集在茶摊的时候,去喝花家的毛峰凉茶。 自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众人口中所谓的虫虫茶。 以前是只有下贱人才喝。 现在是不去喝一口,仿佛就不是上等人了一样。 花家的毛峰生意就此盘活。 从前那些没拿到货,排挤花家的茶行老板,也纷纷登门拜访。 生意人是没有长久树敌的。一起赚钱,对大家都好。 花老爷也并没有多计较,毕竟,谁活着不是为了口吃食呢? 但他之前也确实嗷嗷哭了几天,还被自家夫人抽了几鞋底子。 因此,他跟那些茶行老板商定完价格后,还有个附加条件。 让他们也在各家铺子外头,支起一个茶摊子,让大家喝半个月再说。 花老爷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 那些干苦工的人,是给刘财主家里修别院的。 平日里又苦又累,也没个休息的地方。 工期还有半个月,反正自己也支了这么长时间茶摊了,索性,就支到大家完工。 其他的茶行也一起支,这样人人都有茶喝。 所谓的争端,往往因资源稀缺而起。 真想有一个世道,让大家都可以快快乐乐地赚钱。 不用为了养家糊口,下作到面目全非。 花祝年爹娘,没有等来那样的世道。 但他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在构建让人人都能吃肉喝汤的生意秩序。 其中辛酸泪水是有的,止泪的鞋底子也是有的。 花家看似是花老爷在做主,可精神内核全靠花夫人支撑着。 无论是不许销毁茶叶,还是坚持支茶摊,三天不行就五天,五天不行就七天,七天不行就九天,九天再不行……就一直支撑到茶叶煮完为止。 就算没有路人喝一口,毛峰清透的香气,也要在街上铺散开来。 世上人都说生意人,大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实则是没什么气节的。 可是,花夫人不同。 她不是那些寻常的生意人,但凡经她的手,精挑细选的货,就算是没一个人买,她也要将货的作用发挥到极限。 不会随意对待。 这是对自己品味的尊重。 别人说她花家,弄南方没人喝的虫虫茶来卖,她就偏要方圆十里的人,都能闻到黄山毛峰的香气! 那不是虫虫茶。 它有名字,是花家不远万里,从徽州的黄山上,花大价钱选来的黄山毛峰。 这么看,花祝年的偏执,其实是受娘亲的影响。 认准了的事,就是认准了。 她觉得好,那就是好!管别人说好不好干嘛? 而正是出于如此固执的性情,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明明已经被定罪行刑的薛尘,收碎尸、塑泥像、藏于柜间、日夜供奉…… 薛尘被行刑那天,天下人皆唾弃他。 虽然不明所以,也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那些罪证,但就是要遵从刑场的基本礼仪唾一口。 恨不得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死后无法安宁。 只有她,怕他孤魂无依,要给他封神。 她是那样不惧世俗的言论,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哪怕在他死后的三十年,都不曾抛弃于他。 这种对自己所认定之事,认定之人的偏爱,真是像极了她的娘亲。 花夫人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花家的茶叶,就是好!没问题! 明珠从来不会因为蒙上尘埃,就丧失光彩,尘埃就是尘埃,怎么掩盖得住明珠的光彩?珍馐也不会因为无人品尝,就失去食物原本的味道。 物件的价值,由它本身而定,只是显露得早晚而已。 世人不识货,那是世人的事。 连这点底气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 自己对自己的品味都不自信,是没办法筛选出好的商品的。 当日,别说是有宋县令做带头者,第一个去品鉴茶摊上的毛峰茶。 就算是一直不被人所接受,只能白送给做苦工的人,她花家进来的毛峰,价值也丝毫不会有所贬损! 这个地方的人听信流言不识货,下次她就卖去更远的地方。 总能在这世间的某一处,既寻得品茶的知己,又能打开销量。 毛峰的口感,不似茉莉般浓烈,也不似铁观音般清淡。 可以说,味道刚刚好。 别的茶喝几杯就腻了,毛峰却每一泡都有每一泡的味道。 而宋礼遇知道,花祝年是喜欢喝毛峰的。 尤其是泡过几次的毛峰。 这是,他从花家的下人那里,所打听到的事。 此后的三十年,他喝的,也一直是黄山的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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