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遇每次喝的时候,都会想象,花祝年拈着茶杯,闲适喝茶的样子。 他当初没少喝她家的茶,喝得整晚整晚地想她,想得睡不着觉。 如今,她也终于能喝一口,他家的茶了。 宋礼遇颤抖着手,将茶水喂了进去。 一来,是想她念起,当初是他爹宋县令,拯救了她花家的毛峰生意,为毛峰打开了上等人的销量。二来,为的就是想听她一句夸赞。 他这也是上好的黄山毛峰。 花祝年是能尝出来,这是黄山毛峰的。 花家败落后,她就再也没喝过。 可是,她也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和娘亲。 那是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许多人可能觉得,老年人自从到了一定年纪之后,眼里和心里就只有自己的儿孙小辈了。 极少再想起自己逝去的爹娘,显得自己还未长大一样。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就算是年纪再大的人,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在最为无助的时刻,也是会想起自己的爹娘。 哪怕,他们已经不在了。 爹娘相继离世后,这世间的风雨,自此,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担着。 爹爹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娘亲是整个花家的精神支撑。 他们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唯独她,在乱世混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既没能改变行业的秩序,也没能照顾好自己。 爹娘离世前曾说过,他们在这世上最宝贵,最珍惜的,不是家中的万贯钱财,而是她。 钱没了,他们一点儿也不心疼,本来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可唯独她,掉一滴眼泪,他们都恨不得宰了那个让她流泪的人。 爹娘要她务必好好活着,哪怕随波逐流,昧着良心也要往上走!千万不要受一点苦。 否则,就是对不起爹娘,也是在剜逝去爹娘的心。 花老爷和花夫人,对自己女儿的担忧不是白来的。 他们就怕她太过坚守内心,忘却了在世上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道德,不是义气,不是清高,是彻底地屈服。 可如今,她都一把年纪了,三十年的时光,都在山野间度过,在厨房和家务中消磨。 甚至还要远上京城,来向故人求情。 想想就觉得愧对他们。 毛峰凉茶入口后,激起了过往的回忆。 内心兀地涌起一股疼痛,急火攻心,花祝年又偏过头去吐个不停。 茶水吐了出来,胆汁也吐了出来,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泪水淌了下来。 她不想哭,只是呕吐的连带反应。 宋礼遇看起来有些无措,他没想到会给她喝吐。 衡羿一把将他手中的茶碗摔了出去:“你给她喝的什么东西?” 宋礼遇还没来得及开口,花祝年自己抹了把嘴后,回过头揪了一下衡羿的衣领,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是我爱喝的黄山毛峰。” 衡羿要将她抱走,她死也不肯,哭着骂他:“你这个脑子坏了的后生,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快跟宋大人赔礼道歉。” 花祝年不想再让两个人产生什么争端。她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打人的! 方才,宋礼遇听花祝年喊自己宋大人,觉得身心舒畅。 可现在却觉得莫名地讽刺。 别看宋礼遇娶了这么多房妾室,可他实际上,是从没跟女人真正谈过任何一场感情的。 以至于,他在官场上老练,可是面对心上人,却不知道该怎么润物细无声地讨好。 只知道财大气粗地展示自己的实力。 他的确想要她后悔,也确实想引诱她。 可是并没有想过伤害她。 他再怎么坏,也只伤害官场上的男人,从来不会伤害女人。况且,还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敢去想,从未得到的女人。 其实,他留下的那家商铺,早在他们二人离开后,就急匆匆地过来跟他通过气了。 说他等了三十年的人,终于肯来见他了。 宋礼遇在府里好一通准备,特地好言遣散了一堆在外院等候的官员。 那群人大多都是辗转托了几层关系,就为了见他一面,每个都备了厚礼。 可他今天,只想见她。 宋礼遇内心酸涩到了极点。 仿佛又回到当年在街上,被她冷冷讥讽的场景中,而他一如当初那般欣赏她,情不自禁地颤声说道:“花小姐,我们是旧相识,别喊我宋大人了,你喊我礼遇就好。” 第053章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 宋礼遇对花祝年的感情, 同贺平安一样,也是极为复杂的。 或者说,比贺平安还要复杂许多。 贺平安对花祝年是又爱又恨,爱到极致, 也恨到了极致。 纯粹, 但窒息。 可宋礼遇内心对她的情感, 并不似那般浓烈和极致, 反而在无数杂乱的态度中反复横跳。 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初见时,听到她讥讽自己, 他觉得无比震惊。 按理说,商贾之家出来的子女,理应比官宦之家更为圆滑才是。 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那些商贾之家的子女, 就已经算盘打得溜响了。 什么样的人适合攀附,什么样的人要远离,家里不出意外都会教。 世间最难寻得却也最为珍贵的钱脉, 就是人脉。 别看他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 可是,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那跟土皇帝也没什么区别。 权力大得出奇,能调动的资源,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况且, 宋家世代为官, 不仅他爹是官,他家的所有亲戚都是。 远赴京城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县令的官职, 是他爹特意选的。 因为这里有矿。 那些皇亲国戚,谁不想分一杯羹?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搞矿的生意人是他爹的狗,他爹是皇亲国戚的狗。 吃得苦中苦,方为狗上狗。 宋礼遇从小就看到家中,有各行各业的生意人进进出出。 其中,自然包括花祝年的爹爹,他的花世伯。 他见惯了他们柔顺处下,卑微讨好的样子,那些可都是富甲一方的生意人,可到了他爹面前,谁不是把话说得软和又棉当? 他爹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只有借光使用到权力的人才知道。 可在借不到光的人眼中,也就是个小县令。 有一道看不见的厚壁。 宋礼遇觉得花祝年应该懂,她没理由不知道她爹是如何巴结自己的爹。 也没理由不清楚,他爹是能决定他们这些生意人生死的关键。 可怎么,怎么会从她嘴里,听到那种话? 偏偏她还不是说与他听的,只是为了提醒自己的小丫鬟不要受骗。 而他分外敏感,刚好听到了而已。 她怎么敢的震惊、十分难解的疑惑、被她说中的愤怒、无法反击的胆怯……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可他偏偏除去这些情感之外,还生出一丝欣赏和倾慕。 他一边觉得,就连你爹都在我爹面前,上赶着攀附送钱,一副谄媚至极的狗样。 你一个靠家里养的千金小姐,却公然在大街上跟丫鬟,这样出言嘲讽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活腻歪了?花家还想不想在这个地界上混? 你爹的商行会长头衔,到底是谁暗中支持的,为什么每次有商铺出事,都是你爹出钱去摆平的,一个低贱的生意人,哪儿来那么大的面子,心里就真没点儿数? 可一边又忍不住去想,不是,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想干嘛啊? 连我都不敢忤逆我爹,不敢质疑我爹的权威。他让我出来搬书,明知是作秀,我也得照做,可你就这么又冷又直地说出来了? 啊? 天神降世,也不过如此吧。 花祝年是宋礼遇看见的第一个,不把他当回事儿,不把他爹当回事儿的人。 甚至,也不是不当回事儿,他能觉察到,这已经是厌恶的状态了。 宋礼遇一直以来的家庭环境,是相当压抑和沉重的。 这也是他变得阴暗的原因。 爹对他的要求很严格,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根本不敢。 他所有的荣光,都跟爹有关。一旦反抗,就什么都没了。 就这么说吧,宋家的高宅大院,看起来风光。 可实际上,里面就跟热带雨林中的腐臭沼泽地没什么两样。 每个人都躺平享受那份温软和舒适,只微微仰着头,留着两个鼻孔出气。 从不肯睁眼看世间。 睁开眼也没用,又能看得到什么呢? 天空都被古老而粗壮的树木枝叶遮蔽了,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最远的可蔓延万里。 久处在遮天蔽日的环境下,浸泡在里面的人,身上爬满了沼泽地中特有的蛆虫。 宋家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蛆虫蠕动在身体的每一处。 却毫无办法。 他们走不出沼泽地,也没人想走出去,更不想掸落满身蛆虫,周身的血肉逐渐被浸得软烂,仿佛已经跟腐臭沼泽融为一体。 那天在街上见到花祝年,就像潮湿阴暗的沼泽地中,穿破遮天蔽日的厚重枝叶,突然照过来一束强光一样。 晃得他失了神。 他想把她娶回家,想她在泥泞之地,救赎他。 就算娶回来后,她每天跟他吵架,激烈而暴躁地打骂他,他也开心。 那天,她言语刻薄又犀利,让他意识到,原来这世间,是有人敢反抗的。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陷在沼泽地里,忍受蛆虫漫爬。 他把她当成救他出沼泽的唯一希望。 清秀少年好像又记起了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 他本不用跟爹一样冷血阴暗的。 可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没去救他。 她根本看不上他,越是看不上他,他就越是欢喜,甚至是狂喜。 狂喜到变态的那种。 又痛又畅快,像是把伤疤撕开,任由蛆虫啃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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