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又去找他玩,带了马吃的饲料,和人吃的蛋糕。这些天天气都很好,山坡上的积雪被晒化了许多,太阳暖洋洋的,我们就一起坐在帐篷外面吃蛋糕。蛋糕是伊摩刚和邻居阿姨学的,把蛋糕坯烤成又大又薄的一整块,再把果酱奶油抹在里面,卷起来,切成片。蛋糕松软,奶油滑腻,果酱酸甜,好吃极了。吃完之后,男人给我讲了埋在地下,只有雨后才会冒出地面的蘑菇国的故事,还有一生没有下过地,靠臣民托举着生活的国王的故事。我问他,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过街上有铁盒子飞奔,行人手上都拿着黑色小方块的国家?他摇头说,没有。 连他都没有遇到过,那地方一定很偏僻吧。 我又问他,有没有打算在这里住下。男人反问我,这里有没有什么很稀奇,或者不寻常的东西。我顿时难为情起来:跟他去过的那些地方相比,这个镇子也太平常,太无聊了,连个会后空翻的猫都没有。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窘迫,男人又说不必在意,可能在我看来很平淡的东西,他却从来没见过。我想了又想,那也许只有那个了。 “我们这里有一种鸟,应该很少见吧,我也是不久前才见到的……”我小声说,“它们是被人造出来的,有很长很尖很硬的嘴巴,会啄掉人的记忆……被它们吃掉记忆的话……” 我说不下去了。男人眨了眨眼睛,低头解开围巾,又解开外套扣子,拉下衣领,让我看他的胸口。 “被吃掉记忆就会失去心,”他说,“我也是个空心人。” 他胸前有一块杯口大小的孔洞,里面正传来“呜呜”的风声。 “所以你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我也说不上,”男人又把衣服拉好,把扣子扣回去,“你们这里用的是鸟吗?有些国家会往人耳朵里放进虫子,让它们去啃脑子。听说也有用针筒插到脖子上,把记忆抽出来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变的了……希望当时不太疼。” 男人说,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发现胸前的洞在慢慢变大,他很怕自己的记忆也在随之流失;偏偏这一点,本人是无法察觉的,因为你不可能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并不是忘了昨天吃了什么的那种“忘记”,而是连“昨天”都不存在了,记忆被拦腰剪断,睁眼的当下就是起点。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才开始旅行的吧?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放了很多人的记忆,也许你的也……” 男人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我为什么要找回记忆?” 我愣了一下:“一直都是空心人的话,会慢慢失去意识,最后变成一团影子……如果把记忆放回去,就能恢复正常……” 我又说不下去了。把记忆放回去,心就会重新长出来,胸口的洞也会被填上,又能恢复成以前健康健全的样子;但是—— “这些我都知道,”男人说,“不过,我对过去的我发生了什么,倒也不是很想了解。” ——是这样的吗?他觉得过去的记忆不重要,所以就不要了? 蓓丝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吗? 男人伸手拿过他的大包裹,在里面掏了掏,取出一个皮口袋。他把口袋打开给我看,里面装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用粗布编制的手链,颜色奇特的石头,镶嵌宝石的小刀,打磨成戒指的贝壳……他又往下翻了翻,里面居然还有一颗包了银边的大牙齿。我问他这些是什么,是从哪儿来的;他说,都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 “一路上我遇到许多人,他们和你一样,对我很好。'过去'没有就没有吧,我已经有很多'现在'了,”男人说,“何况大多数空心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才放弃记忆的,说明原本记住的那些事,只会让自己痛苦。这种回忆,好不容易丢了,又干嘛费劲去找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了。是啊,会让自己痛苦的记忆,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地去找回来?要是我早意识到这一点就好了。 “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影子,看不见,听不见,连思想都没有了,虽然活着,却像死了,”我说,“你不害怕吗?” 男人摩挲他新刮的光洁的下巴,手指挤压出一个奇怪的笑。 “我知道那个。但就算是普通人,不也迟早有一死吗?只是空心人的时间会更短暂,更紧迫一些,”男人说,“不过比起普通人来,我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回忆上,也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伤感——果汁打翻就打翻了吧,有时间对着它哭,不如重新再倒一杯。也许我们就是因为对着杯子哭了太久,才会被强塞了一杯新的。” 因为打翻过杯子,所以才更珍惜此刻握在手中的东西——这就是他对待胸前的孔洞的态度吗?我想了想又问:“那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走那么多的路,是在寻找什么呢?” “我没在找东西,”男人说,“我什么也没丢。” 他说,空心人以“过去”为代价,换来更好的“现在”的人。意识到自己是个空心人之后,他离开了居住的镇子,原本确实是为了寻找关于自己过去的线索,然而却在一段旅行中,遇到了自己想象不到的事。 当时,他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不吃不喝地走了三天,眼前还是光秃秃的石头。他快要连步子都迈不开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果园,园子里香气四溢,繁茂的树梢上不是缀满花朵,就是结满果实。他看到许多蜜蜂在枝头飞舞,却望不见半个人影。因为饥饿,他伸手想摘个果子,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说——“老哥,东西随便吃,能不能先过来帮个忙?” 他被吓了一跳,到处寻找说话的人,然而只看到一只熊从树后走出来。熊又朝他挥手,指了指园子某处。那里有一栋小房子,看得出来,房顶漏了。 他吃了些水果,恢复了元气,然后帮熊修整屋顶,又用刷子给掉漆的门和篱笆换了个颜色。熊非常感谢他,它说老哥还是你厉害,我这手可使不来那么小的家伙。熊又拿来许多果子给他吃,他吃不完,就让他带在路上吃。熊说它出生在这座荒山上,吃到一次野花蜜之后就再也忘不了那个味道。后来它想吃蜜了,就种下一棵树,不知不觉就有了这片果园——种树嘛,刨个坑,撒点土就好了,可比修房顶简单。熊又说可惜现在花蜜还没酿好,但它会为他留着,他下次要是路过果园,就喊它一声,它马上跑出来见他。 熊说,自己家的花蜜是很好吃的,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他一定要来尝一尝。他信了。并且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我要去看看世界,”男人说,“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很重要吗?能有会种树会养蜂的熊有趣吗?而且,也许在别的地方,还有会画画的老鼠,会跳舞的南瓜。我的时间不多,我想尽可能地多去一些地方,多看一些东西。我的胸口是空的,但我好奇心的洞比这更大,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填满它。” 男人伸手朝前一指,视线落在那一边的森林:“来这里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女人。她也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笔直朝前展开的,就像一张平摊的画,只要我不停地往前走,就能看到尽头。她的话让我很高兴。开始旅行以来,我已经走了很久,很远,也多少有些察觉……关于世界的形状,结构,以及延伸的方向……遇到那个女人之后,我想,也许我已经快到世界尽头了。” 世界是有尽头的吗? 我曾经以为镇子很大,但事实上也不过是几条街和一个广场;后来我又以为王国很大,现在看来,这个国家只是蛋糕上其中一粒草莓;那天在林子里,我撞到了透明的屏障,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尽头,可现在,我眼前就有一个从屏障那一头来的人。 那么大的世界,原来也是有尽头的吗? “我也想去……”我抓住他的袖口,抬头看他,“我也想看看世界的尽头,你带我一起去吧!” 男人愣了一下,他的老马也摇头晃脑,打起响鼻。 “你这么小,我怎么带你去?你都还没马腿长,”男人大笑起来,“而且你的父母会担心吧?等你再长大一些,认真地告别他们,再开始旅行也不迟——不过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你的想法也会改变。” 马又打了个响鼻。我把手松开了。
第36章 男人在山坡上一连住了几天,对自己在镇上掀起怎样的风浪毫不知情——他的出现是连创造士都没有预测到的突发事件,再加上不久前泉水毫无征兆地打开,对我们这个小镇子来说,就像阳光明媚的下午突然下起青蛙雨一样了不得。男人在林子里捡柴,在帐篷里睡觉的时候,关于他的小道八卦早就像马蜂群一样在街头巷尾飞来窜去。大人都说,他一定是欠了还不起的债,或者杀了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躲避仇家;而小孩儿们说,其实他是从异世界来的战士,为了召集伙伴才踏上征程,他的破大衣下穿着一件黄金铠甲,包裹里一定放着秘银宝剑。 只有我知道,他的胸前有一个洞,他跋山涉水是为了寻找能填进孔洞里的东西——是为了给自己找一颗能代替旧日回忆的新的心。 但我没把这件事说出去,它就收藏在我心里的小盒子里,和其他秘密们放在一起。而且最近我也很忙,新年越来越近了,我要帮伊摩干活——要打扫房间,清洗窗帘和床单,刷暖炉,擦窗户……在新年到来以前,要把旧一年的灰尘全都清理出屋子。 我负责的部分是在伊摩做这些事的时候管好自己,不给她添乱。这是很重要的工作,要是没有我协助,伊摩的活就白干了。 那天早上,伊摩说她要刷地毯,我说我能做点啥,她让我出去玩,午饭前别回家,回家前把鞋子刷干净。我就跑出去了。离新年还有三天,街上已经热闹得不得了,沿街的铺子都在路边支起小摊,老板们比平时叫卖得还起劲,桌子上堆满做礼物的赠品,买一送一,买一送二,买一送三……我什么都没买,一路走来也被塞了不少吃的喝的。卖虫虫糖和甘草棒的行商人也来了。虫虫糖是那群小孩儿的叫法,我不知道它的大名是什么,但是那种软绵绵,滑溜溜,肥嘟嘟,会在嘴里扭来扭去,一口咬住还会爆浆的糖条确实很像毛毛虫,又好吃又恶心,是一种奇妙的复杂感觉。 热热闹闹的新年气氛中,只有那条小巷依旧安静,就连阳光都好像刻意绕过了巷口。我想起蓓丝,如果她还在这里的话,也会到街边摆摊吗? 我又想起那个男人。今天的天气也很好,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小山坡上应该可以望见广场这里的景象……那他会来镇上吗?他会对我们这里的新年感到好奇吗?也许我们这里实在太普通太平常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我想来又想去,还是买了点虫虫糖,带着各位摊主老板送我的点心,往山坡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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