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在新年的前一天吧,”女仙晃着脚尖继续说道,“从你们那儿离开之后,他就带着他的老伙计'吭哧吭哧'走了半天路,爬了半天山,在山顶看了日出,然后——” “为什么呢,”我打断她,不想听她说出那句话,“他为什么要……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跳下去?”女仙很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不呢?” 这问题一下子超出我的思考能力之外。我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并且深知这件事理所当然,但是我没有办法表达。我想了又想,舌头好像被钉子勾住,迟疑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因为……不能死。” 女仙好像要笑,又看我一眼,抿住了正要翘起的嘴角。 “为什么不能死,”女仙说,“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无非是生和死。第一件事的决定权已经在别人手里了,难道连第二件事的选择权,你也要放弃吗?我觉得人既然决定不了自己何时出生,至少要有权利,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去死,怎样去死——这是生命该有的尊严,不能把起点和终点都交给别人。” 我使劲摇头。我觉得她说得不对,但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女仙还在说个不停,我憋红了脸,大声打断她:“但是……他说他要去看世界的尽头!” “是的,他的梦想是看到世界尽头,”女仙说,“正好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 这句话在我脑中一沉。回过神来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世界是有尽头的。 那个人的梦想是看到世界的尽头。 所以在山顶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大哭,又大笑,然后抱住了老马。 然后—— “他是个空心人,等于连续两次,被别人擅自决定了'起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拥有了作为空心人的自己想要实现的愿望,”女仙喝了一口蜂蜜水,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在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死去,总比好不容易实现了梦想,快快乐乐地下山,又被生活一拳打倒要好得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他,也不是跟着他周游世界的马,我没见过他们在山顶看到的东西。我握紧杯子,蜂蜜水晃动的水面上倒映出我的脸。 “世界真的有尽头吗?”我问。 “当然,”女仙说,“这个世界是平整展开的。” ……是这样的吗?世界不应该是圆的吗? 不应该……是个球吗? 女巫握着杯子笑起来:“这个世界是平的,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就能走到尽头。你为什么会觉得世界是个球?你想到的是什么地方?还是说,你去过铺展在球上的世界?” 她在笑,杯口升起的热气迷蒙了她的脸。我抓耳挠腮,她的每句话都像咽不下去的硬疙瘩哽在我嗓子里。是呀,我为什么会觉得世界是圆的?这个想法是怎么跑进我脑子里来的? 难道我曾经见过圆圆的世界吗? “我不是在质问,你不必马上想出问题的答案,但最好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女仙说,“毕竟你在这里烤火喝蜂蜜水的时候,还有人在另一边— —” 女仙突然“嗷”的叫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她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凉气,然后甩了甩右手。 “……没什么,被水烫到了。”女仙笑笑说。她把右手藏到了盖毯之下。 “至于你见到的那匹马,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仙继续说道,“也许从一开始它就是个回声——从他捡到它的那时候开始;也许真正的马已经随他一起死去了,剩下的念想和记忆凝结成了马的样子;又也许马还活着,只是对他的思念过于强烈,强烈到脱离了衰老疲惫的身体——都有可能,无从考证,现在它都没了,更不需要在意。” 女仙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好像只是读了一个书上的故事给我听。我愈发不喜欢她了。 “你知道奈特去哪儿了吗?”我问。这也是我这一趟最想知道的事。 女仙从书上抬起眼来:“他跑了?” 我一愣:“你不知道?” 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女仙一下子皱起眉头,又露出了看到我在门口大哭的表情。她咂咂嘴,又挠挠头,又抓下巴,又使劲晃脚尖上的软鞋……她几乎在椅子上把全身都动了一遍,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他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我接着说道,“大家都很担心……还有人说,他会不会跑到外面去——” “不会的,”女仙打断道,“他肯定不会离开这里。” 我眨了眨眼:“为什么?” 女仙恢复了那副轻描淡写的表情:“因为你还在这儿。”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奈特没有离开镇上吗?可是镇上都被人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只要你还在这里,他就不会离开,”女仙重复道,又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也许他受到了什么打击吧,或者发生了不开心的事——年轻人嘛,总是喜欢想些不得了的事情自己吓唬自己。等他心情恢复了,应该就会回来了。” 说着,女仙拿起书来,用书角的尖尖蹭了蹭脑袋,打了个蜂蜜水味儿的呵欠,好像有了些困意。我没太留神她说的话。我想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比树林子还要冷清,几乎没有人会去,但又确实没有离开“镇子”的范围。不知道奈特是不是在那里,但我得去一趟。 “你该走了,”女仙突然开口道,“你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了吧?” 我点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女仙眯起眼睛。 “这个世界正在变化吗,”我看着她说,“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女仙还是眯着眼睛,但没有否认。 “那个人跟我说过,这世界上除了创造士,还有修补士,”我问,“修补士呢?他们去哪儿了?” 女仙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还没说出口,又是一声“嗷”的嚎叫。 “知道了知道了,”女仙龇牙咧嘴,一边揉着右手,一边仰头冲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喊道,“我不说,不说,行了吧?”
第43章 夜色深沉,他在路灯光芒笼出的空间里坐下来。 看来,每个世界的黑夜都是相似的,他想。 日光消失后,各种情绪都会在夜色里膨胀起来。悲伤的会愈发悲伤,狂躁的会更加狂躁,焦虑的凶险的恐惧的会变化成吃人的恶兽……它们往往是蛇形的,蜷缩在屋檐下,盘踞在阴影里,吐着漆黑的信子,抓住每一个措不及防的瞬间窜入人心的裂缝中。 他熟知这一切。他的家乡曾经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无光也无尽的黑暗。阳光能孕育生命,而黑暗滋生绝望。 黑暗是魔王带来的。魔王毁坏了很多东西:围墙、房屋、街道、家庭、太阳、希望、时间……他的六弦琴在其中显得微不足道;他最好的朋友,那个被推选为“勇者”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的“过去”也是一样。 但他不曾恨过魔王,在得知了规则之后。 ——回声在他耳边发出粘稠的呜咽。他回过神来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女巫告诉过他,当失去线索的时候,就从回忆中寻找她的碎片。碎片会以各种方式投射到他眼前,这些是来自过去的提示。 女巫没有骗他,他认为自己确实已经看到了一些。 于是在这个丢失了方向的夜晚,他照她嘱咐的那样闭上眼睛。耳边的世界安静得像湖底。他想,崇高意志会指引他,过去的回忆会提示他,女巫也会在那一边协助他——自己没有理由会失败,也不允许失败。 他抚摸手指上的骨戒,深长地呼吸,沉入回忆。她的样貌慢慢出现在他眼前,然而大半是模糊的,像在冬天的窗户上哈出的水汽。 记忆中,她的双手柔软、幼小,总是使劲捏着画册,把书角都捏皱了。她的眼睛圆而明亮,像被溪水冲得发光的卵石,像月下熠熠闪烁的银币。 是的,那时候她常常用力地抓取手边的东西,用力地观察身边的世界。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想知道。任何微不足道的发现都是新鲜的,都能让她笑得像春日树梢上的小鸟。 这是他所熟知的过去的她。当时还有怀抱可以让她依偎,还有歌声哄她安然入眠;她还可以对着不喜欢的玩具自由地表达感受。他想起她对着红眼睛的兔子布偶皱眉撅嘴的样子,忍不住就要笑出声。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她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不由这样想到。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窗上的水汽一下子消散了,眼前本就模糊的影像顿时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睛——路灯下,一只麻雀停在自己面前,歪着头,乌亮亮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目光相接的刹那间,麻雀“啾”了一声,拍拍翅膀融入夜色。 他立刻站起身,追着麻雀跑去。 麻雀朝城市的西北边飞去了。他跟着它穿过路口,穿过小巷,穿过沼泽般潮湿的无人的街道。高楼缝隙间伸出鬼魅的触手,每一扇亮着灯的窗台下都有腥臭的液体不断滴落,巨大的眼睛睡意惺忪,半睁半闭着滑过天际。他不看,不听,也不停留,只追逐着云幕间那一粒小小的身影不断地奔跑。 又经过一个街区之后,太阳升起来了。高楼的玻璃幕墙把晨光折射成匕首,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刺入眼中的锋利光线——“咔嚓”,他的手肘碎裂开来,他赶紧收回动作,退到屋檐下的阴影里。 一只“哗”扑打着翅膀,从他鼻子尖上飞过。麻雀已然不见踪影,他又跟丢了。 他懊恼地叹气,撕下一块衣摆,把手肘的裂口扎紧。这几天里,他身上各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破损,皮肤脆弱得像玻璃上附着的薄冰,用手一摁就会裂开。如果放着不管,伤口附近的皮肉就会随着动作一小片一小片地脱落下来。 幸好,这样的伤口只会带来疼痛,并不影响他的身体机能。而他是很擅长忍受疼痛的。 “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他对藏在自己影子里的回声说,“你最好另外找个宿主。” 回声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他踩着屋檐的阴影,继续朝西北方向走去。他记得那只麻雀一直往那里飞。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长相体型各不相同,却有着极其类似的疲惫神情和潦草五官,仿佛整张脸是用叉子在啤酒泡沫上划出的道道。他们不说话也不张望,全体一致地低着头弓着背,目光被紧紧吸附在手中的小黑盒上。 这些日子里,他总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每时每刻每处;即使深夜,也有困倦的双眼倚在枕上,把目光牢牢地钉入发光的盒子。这让他越来越好奇:那些黑盒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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