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个字落进了他的耳朵,男人突然又转头来看我。春日的阳光下,他的琥珀色瞳孔清澈见底。 “……你……”他看着我说。发音有些模糊,但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磁性,是一种介于清脆和沉稳之间的质感。他似乎比我以为的还要再年轻些。 我有些意外,就停下手里的动作,安静地等他说完,可那个“你”字好像就是全部内容。他的嘴动了动,又痛苦地皱起眉头。 “……想不起来,”他说,“想不起来……忘了……忘了……” 我一愣:“那只鸟啄到你了?”我立刻伸手要去掀开他的外套,但男人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你……”他看着我,费力地吐出一个一个的字来,“我来……找你……” 找我? 他认识我? 我也瞪大眼睛盯着他看,试图从记忆中辨认出他的脸,但完全没有任何印象,这绝对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说完那一句,男人也不再开口。他从地上站起来,用力地呼吸,掸去身上的泥点和落叶。他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元气,抬起头,站直腰,立在湖边望着水面,侧影挺拔得像头年轻的公鹿。 然后他朝我转过身来。 “……走,”他说,他的气息变得平稳了,能说出更多的话来,“我相信你,我跟你走。” 我带着他离开了湖边。和上次一样,虽然我是通过地下走廊上的门才进来的,但出去的时候,又确确实实走在阳光下的小路上。那条走廊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小孩儿又是什么人?我对这些一头雾水,不过它们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个男人带回镇上去。 我领着他在林子里走的时候,他一开始还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之后就渐渐超过我,快步走到我前面去。他对这里似乎有些熟悉,但又没有太熟悉。我看着他在每个应该拐弯的路口笔直地往前冲,走了几步又转身折返,犹犹豫豫地转向正确的方向。我问他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他说也许吧,但这里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我又问他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他说不知道;那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我们一样。 有了一样的东西,我马上就和他变得熟悉起来了。他说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挨了鸟一下啄的缘故,他的记忆是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开始的。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胸口有没有疼,或者觉得凉嗖嗖的。他就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看。 ——胸前没有洞,肌肉也紧实饱满;只是解一下领子就能回答的事,倒也没必要把上衣全脱了。 “可能因为我反应快,所以鸟没有把你的心吃掉,”我刻意地别过头去,“你的失忆应该是暂时的吧,马上就会恢复了——快把衣服穿上。” 男人好像“嗯”了一声,然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 “但我记得很清楚,我要来找你,”他说,“只有这件事,是牢牢印在我脑子里的,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来了——所以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真的吗?为什么要找我?找的是“我”,还是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我问他这些,他又说不知道,反倒问我是不是认识他。真麻烦,我感觉就像在路边遇到一条素不相识的小狗,而它冲我亲热地摇尾巴的原因,仅仅是我穿了和它的主人一样的衣服。 (说起来,我现在穿的都是伊摩的衣服……他该不会是来找伊摩的吧?) 又走了一段,我看到镇上的钟楼了,就指给他看。男人一下子站住,睁大眼睛,仰起脑袋,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见过这个,”他说,“我在这里住过。” 这话让我十分意外,但我也没有全信,也许就像他说他来找我一样,只是钟楼的样子和他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重合了。然而他说完,又转过头来看我。 “当时你不在这里,”他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第53章 “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听得清清楚楚,他是这么说的。语气还认真得要命,伊摩教训我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 我一下子有点不太高兴,皱眉撅嘴瞪他。一个陌生人,我好心带他去镇上,他反倒来教训我?镇子是我住的地方,就是我家,他凭什么说我应该不应该的?他自己都是个满脑壳糨糊的呆瓜呢。我忍不住要跟他吵,可还没张嘴,男人又转身继续朝前走了。 看到钟楼之后,他好像一下子又认识路了,连步子都快了起来,可惜怎么走都是在绕圈,怎么走都不是去镇子的路。我憋着一肚子闷气,不想给他带路,就磨磨蹭蹭跟在后面,我倒要看看他能去哪里。谁知他拐东拐西走了一段,竟然不知不觉到了广场的后门。 这一带本来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但自从新年之后,就一直很冷清。虽然创造士们新做的广场比以前还大还漂亮,但也许是会让人想起那个新年夜发生的事,镇上的人很少再往这边走动。伊摩说等春天来会好一些,可今天开春了,雪化了,暖和了,也只有两三个小孩在这儿玩。其中一个看到我,刚要挥手招呼,突然视线一斜,注意到走在我前面的人——顿时,那孩子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介乎于惊讶、高兴、困惑之间的表情。 明明脸只有那么点大,却一下子塞进这么多情绪,看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小孩愣了愣,立刻转身跟同伴说起话来。几个孩子朝这边飞快一望,齐刷刷站起,扭了屁股就跑,像一窝慌慌张张的小兔子。我有些奇怪:他们认识这男人? 他还真在这里住过? 那……他是什么身份,让他们反应这么大? ……我该不会把坏人带来了吧? 一想到这,我赶紧小步走到前面,抬头去看男人的脸——还是那副茫然的刚睡醒的表情,嘴巴半张,眼睛半闭;伊摩的哥哥如果从午饭后睡到晚饭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刚睡醒的男人突然转头朝我望过来。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想找话说,然而他先开口了。 “广场怎么在这里,”他看了我一眼,又开始自言自语,“跟以前不一样了……广场在这里的话……该往那儿走。” 说完,他抓起我的手,朝另一边大步走去。我感觉我和他换了个个儿,我成了那只被拖着走的小狗。我喊他慢点,我跟不上;可他只在我出声的当下慢一小会儿,没走两步,又马上加快步子拖着我往前走。如果是奈特,肯定会配合我慢慢走——不,奈特都不用我喊他,自己就会等我。 男人抓着我在街上猛走一阵,周围冷清得陌生,沿路竟然一个人都没遇上。两边的街景似乎也不是我熟悉的环境,镇上还有这样的地方?终于,男人停下脚步,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走完这一路,他好像逐渐清醒过来,气息也比刚才稳了许多。反倒是我,被不由分说地拖着小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是这里。”男人又说了一句。 我抬头来朝前一看,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小巷的背面。 是裁缝铺所在的那条小巷。虽然我以前经常来找蓓丝,但巷子的背后,我也只来过一次。已经是春天了,这里依然暗沉沉,湿漉漉,墙角堆满无人认领的杂物,砖缝里耸动的虫子比屋顶下走动的人还多。我一眼就看到裁缝铺的后门,当时的门板又被关上了,锁头都积了灰。看来这段时间里谁也没有来过。 男人松了我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我愣了一下,只见他径直走到裁缝铺的后门口——然后一转身,朝旁迈开几步,站在了另一扇门前。 ……那里是什么铺子?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扇门比裁缝铺的还要旧,还要脏,稍微走近些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男人握着门把,试图把它拉开,可门是锁着的。他用力拧了几下把手,锁道里只传来干涩的摩擦声。他停了停,稍微踮起脚,伸长胳膊,往屋檐下的某道缝隙里一摸,取出了一把生锈的钥匙。 男人把钥匙插/入锁孔,又拧了一下门把。锁头打开了,然而也许是太久没有人进出,门轴锈得几乎粘合在一起。男人又使劲推拉几下,终于,“吱嘎”的涩响一点点擦出,仿佛推动一块几万斤的磨盘;门开了。 墙灰和泥巴“扑簌簌”地从门楣上掉下来,还夹着几棵又细又长的草——这屋子有多久没住人了?我探头望了望,看到里面黑漆漆的,就不是很想进去。那男人也在门口张望一下,然后抬腿迈进门里。屋子里很快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动,他撞到了什么,又扶起了什么,碰翻了什么,又打开了什么……然后“嚓”的一声,火光热烈地腾起,整间屋子被照亮了。 这屋子和裁缝铺的店面差不多大,然而堆了太多杂物,让它显得十分逼仄。墙上挂满各种我不认识的工具,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火光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火焰跳起来,它们就像一条条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扭动的蛇。我看到男人点燃的不是壁炉也不是暖炉,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窑炉。炉边还架着一块大铁砧,一个空了的木桶倒在地上,大概就是刚才被打翻的。 我想起来了,裁缝铺的旁边是铁匠铺。伊摩说过,铁匠就是给勇者打造武器和装备的人;后来魔王被打败了,勇者也归隐了,再没人需要屠魔的宝剑,于是铁匠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把视线转向那个男人。他正在屋子里东翻西找,进进出出,打开这个又打开那个,灰尘像雪片般四处飞扬——他就是那个失踪的铁匠? 镇上唯一的铁匠终于回来了? (那……蓓丝会不会也……?) 我顿时好奇起来,想走进屋里去和他说话,可窑炉的火焰太旺了,光是站在门口也快被烘出汗。我喊他,问他想起什么来没有,记不记得自己是去了哪儿,可铁匠看上去很专注,我问了几声,他都没反应,我也就不问了。 小巷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吵吵闹闹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转眼就涌进巷子里来了。我循声转过头去一望,只见镇上的人成群结队,正朝这边快步赶来。他们来找这个人?我想喊男人快走,可仔细一看,来的人一个个看起来都高兴极了,眼睛亮得发光。领头的是刚才在广场遇到的小孩,他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挥舞双手,连蹦带跳,像只激动的鸭子,在巷子里跑得脚下生风,几乎连鞋子都要甩脱出来。他把手拢成喇叭,大声喊——“回来了!他回来了!波尔回来了!” ——波尔? 我立刻回头,然而男人好像对这名字毫无反应。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响动,还在执着地把柜子一个个打开,把箱子一个个掀翻,连陶罐都要倒过来摇晃几下……他到底在找什么? 人群闹哄哄的很快就到了门口。我赶紧让开几步,让他们过去。人们挤进铺子里,挤到男人身边,亲热地喊他的名字,激动地拍他的肩膀,还有个叔叔推开人群用力地抱他。然而被喊被拍的那个看起来一头雾水,被抱住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像只被惊醒的猫头鹰。好像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任何人。那些人又说起很多事情来,声音太多太吵,我只听到几个词,“回来”“出走”“平安”之类的。刚一回来就受到这样的欢迎,看来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不会是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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