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也有带跟的小皮鞋了,是我自己的,只属于我的。我把脚伸进去,大小正合适。鞋跟敲起地板来,也是“喀喀喀”的,要是配上节奏,简直能响成一首曲子。 伊摩也说好看,还在店里的时候她就说这双鞋穿上一定好看。我穿着它又在家里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忍不住跳了两下。伊摩看着我笑个不停,笑完了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没有新衣服……” 是呀,可惜没有新衣服,可惜镇上最会做衣服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伊摩没说下去了,转身去厨房帮我热了杯可可牛奶。她说女孩子变成大人以后,就会每个月都肚子疼,还流血,这个叫做“讨糖的妖精”,肚子疼是因为它来敲门讨糖了;它最喜欢甜的东西,只要喝点甜的热的招待它,它就会高高兴兴地离开。 讨糖的妖精,要喝热的甜的——又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我问伊摩,为什么变成大人就会流血。伊摩说,这表示女孩子已经长大,可以做妈妈了,但做妈妈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不能随随便便就做,所以讨糖的妖精每个月都会来敲门提醒:“你准备好了吗?你考虑清楚了吗?”如果没有,那么它下个月还会来。我说肚子疼这么难受,是逼着人生孩子吗。伊摩说也不是,毕竟做妈妈之后要承担的责任,要吃的苦,可比每个月一次的肚子疼要多得多,所以大多数人都会认真考虑;当然也有些人,因为受不了肚子疼,或者其他一些事的原因,没想清楚就生下小孩,结果只是让世界上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孩子。 伊摩说完,就开始收拾地上的鞋子,把它们一双双放进柜子里。我知道她是不想做妈妈的,所以她大概每个月都在忍受这样的疼痛吧;那个住在林子里的女仙呢?她也会肚子疼吗?她也会在讨糖的妖精上门的时候,想一想要不要做妈妈的问题吗?还有蓓丝,她应该是认真地想过,才决定和丈夫一起孕育一个孩子;虽然没有被生下来,但那个孩子一定在很长的时间里是她对未来的寄托。 那……我的妈妈是因为考虑清楚了,所以选择生下我,还是因为疼得受不了了,才不得不生我?我不知道,如果能见到她,就去问问她好了。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我很喜欢热乎乎的可可牛奶,但眼下这一杯没有以往那么香甜。不是吗?当你喜欢的东西和讨厌的东西一起出现,讨厌的东西还是那么讨厌,而喜欢的东西也开始变得讨厌起来。 我捧着杯子问伊摩:“那现在我应该做什么呢?做一个大人要做什么呢?” 做小孩儿的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什么事是我应该做的。每天我好像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吃饭,上街,玩闹,睡觉……日子就像一根长长的糖棍,被拗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我舔来又舔去,总是舔不到头;但它又确实在慢慢变小,慢慢变细,直到在某个毫无预兆的早晨“咔嚓”碎开。 我的个头已经长大了,但我不知道鞋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讨糖的妖精,也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不会做衣服,也写不出好看的字……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也可以长成大人吗? 是谁让我长大的?为什么不等我做好准备? 就不能像讨糖的妖精一样,先来问问我想没想好吗? 伊摩说我现在还不用急着想要做什么,也很少有人刚刚长大就能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何况大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有的知道的东西多些,有的知道的东西少些,有的人特别了解这个,有的人特别了解那个,不需要全都会全都懂,就算有不知道的,只要去学,去请教,也会慢慢了解。 我不是很信,因为她就什么都会。伊摩说她也不是一下子就会的,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家里请了很多老师教她,她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学习,连玩的工夫都没有,所以现在才会那么多东西。我说,可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就已经是大人了。伊摩说,大人也可以学习啊,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能学到新东西——有些人在学习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想要做的事,另一些人恰恰相反,在学习之后意识到自己不想要做的事,和不适合做的事,这两种人都有,都对,没必要照着别人的样子做自己。 伊摩说,她以前从来没做过饭,现在从餐前汤到餐后甜点,从早午晚饭到节日大餐,什么都难不倒她;她以前也没种过花,现在家里的小院子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花园。我知道伊摩从来不骗我,所以她说的这些应该都是真的。但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长大”。我现在这副模样除了个头变高变大,和小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已经比马腿高了,就可以出发去周游世界了吗? 我觉得自己就像只寄居蟹,在路上走的时候捡到一个大壳钻了进去。可壳子虽然变大了,我真正的身体还是只有那小小一撮;硬要套在这么一个大壳里,反而让我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连路都走不利索。 伊摩收拾完了鞋子,上楼去了。她说要把几条裙子改一改,让我能穿得更合身些。她的脚步声从楼梯隐下,又从头顶的楼板上响起。我听到她踩动缝纫机的声音了。我悄悄从胸前摸出回声,它窝在我的手掌里,看上去那么小。我把它凑近耳边,它心跳般的震动也变得很轻很远。 我之前一直以为,只要把它孵出来,我就是它的妈妈,就是大人了;现在看来,我离大人还差得远。希望它可以等等我,等我做好准备,学会更多东西,也知道自己想做的事之后再孵化——我想它肯定也不想要一个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妈妈。我摸了摸回声珍珠色的壳,把它贴上脸颊。它的蛋壳是温热的,好像有东西在里面动弹。
第51章 之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再出门,每天都跟着伊摩读书写字。以前我每天最多认识五个词,现在我是大人了,要比以前学得更多。我跟伊摩说,我的目标是学会写诗——诗的字数少,每行都这么短,应该不难吧?不过我这么说了之后,伊摩就笑了。她说如果我有什么想写的,现在就可以试试,写诗倒是很有趣的。她又问我不去看看奈特吗,他马上要去骑兵队了。有那么一下,我都站起来了——然后看到自己变大了的手,身前变矮了的桌子,又坐了下去。 我说不去,天冷,等暖和一点再去。 又过了一天,讨糖的妖精回去了,春天也来了。早上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束开了花的枝子从窗缝里伸进来,正好悬在我的窗台上。花瓣是嫩粉色的,层层舒展,薄得透光;几粒新迸出的叶芽又小又软,厚墩墩的,像婴儿的手指。还有一颗蜜蜂拱在花蕊里,一下一下地耸它的小屁股。 我打开窗户,把树枝轻轻推出去,蜜蜂绕着圈飞走了。窗外的鸟鸣声像溪水一样潺潺不绝地淌来。我探头朝外望去,满世界的积雪一夜之间消失,到处都是花团锦簇,草叶茸茸,伊摩的花园又变成彩色的了。 吃完饭,伊摩问我要不要出去玩,我说我还想在家里看书,昨天的书还没看完。伊摩说,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可春天的第一天,一年才只有一次。她让我去林子里走走,去看看刚开的花,刚长的草,刚孵出来的小鸟,刚解冻的小河。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她一说小河,我就想起冬天时遇到的那道屏障来了。 屏障还在那里吗?现在的我可以越过它了吗? 但河水已经解冻,我又该怎么过去呢? 无论如何,我想去看看。于是穿上新买的小皮靴之后,我出门去了,直接往林子走,不去广场那儿。这几天里,我已经从伊摩和街上的小孩儿那里听说了,街上被损坏的房子和设施都已经被处理掉,创造士直接在原址上做了新的。大家都很高兴,新的一年就得有点新的东西。不过我想,换新的当然好,可如果能保留一些旧东西,一直传承下去,也是件有意义的事。要是每次有什么东西坏掉,就彻底推倒重来,那么时间一长,会不会整个镇子就慢慢变成另一幅模样?就像我在书上看到的那艘船的故事:每次修理的时候,工人会拿走它的一个零件,替换成新的,当所有零件都被换掉的时候,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它还是我们的镇子吗? 我想了想,镇子和船不一样。就算广场变了,街道变了,房子变了,只要住在镇上的人没变,它就还是原来的镇子。 ……那,要是人也变了呢? 个子长高之后,好像连路都变短了。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镇子郊外。还隔着一段路,连小桥都还没望见,我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冰面完全融化了。我加快脚步跑到河边,看到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许多细长的小鱼在光芒里游来游去。再往前一点的上游,还有一只熊懒洋洋地站在水中央,睡眼惺忪,浑身的毛也乱糟糟的,好像没睡醒,也没梳头就跑出来了。它听到我的脚步声,转头朝我一看。我赶紧说你忙你的吧,我只是路过。它也没说话,突然一巴掌拍到水里,激起好大一片水花。我被吓了一跳,等我回过神来,熊已经叼着鱼走了。 我拍拍胸口,过了小桥,继续往前走去。沿路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路边的树木爆出许多新叶子来,一片片像绿玻璃,像绿蜡,像伊摩的翡翠胸针,嫩得简直要滴水;草丛里开了许多米粒大的小花,红的黄的蓝的,让我想起蛋糕上的小糖珠。枝头还有许多小鸟“叽叽喳喳啾啾”地叫个不停。真奇怪,明明(应该)是同一批鸟,它们的叫声此刻听来又活泼又动听,好像一群小朋友在高高兴兴地说话,在树下站着听一会儿都让人开心。而在冬天听到这些“叽叽喳喳”,我只会觉得吵闹,同时藏好手里的面包。 我走进林子里了,但太阳没能跟进来,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成一片一片的。虽然照不到太阳,林子里还是很温暖。我闻见一种又湿又涩,又带着淡淡清香的气味。这是泥土和草叶的味道,伊摩的暖房里马上也快能闻到这样的味道了,这表示马上有许多花要热热闹闹地开放。我摸摸旁边的树,树干往下有一个浅浅的记号,应该是我之前来林子里的时候留下的;当时它和我的视线齐平,现在只到我胸口。我对树说好久不见,树没理我,可能我长大了,它也不认识我了。 脚边的灌木丛里长了许多浆果,紫红的,金黄的,一粒粒鲜亮得诱人。我拧了几颗放进嘴里,不甜,酸得能扎破舌头,看来还没熟透。我又“呸呸呸”地把它们吐出来。我想起奈特,要是他在,一定会在我摘果子的时候把我拦下,告诉我现在还不是吃这些的时候,然后给我找来一些现在能吃的果子。 上次从他家离开之后,我还没去看过他。他应该也已经知道我长大了吧? 他是不是快要去骑兵队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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