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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依旧喜欢坐在屋门外，这是自她少女时便有的习惯。
第83章 这天一如既往，翠翠姑娘看着这绵绵的春雨，人老了就慢慢多愁善感起来。孙女端着小凳子坐在她身边，手中捏着一根糖葫芦，两只羊角辫扎着，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 孙女正在换牙，门牙掉了一颗，她舔着糖葫芦。 忽，孙女指着小巷呆呆道：“外祖母，有个神仙来了。” 翠翠年纪大了，眼神故不好了，听到孙女这样说，她笑了笑，用苍老的声音问道：“哪家的神仙啊？” 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着一袭白衣，从小巷的那头缓缓朝她走来。雨水从檐上滴落，清风缓缓吹拂，此情此景恍若年少。只不过与往昔不同，那人的身旁还有一个姑娘，姑娘穿着青白衣衫，脚步有些欢快，好几次欲快步上前，却又顿下一步，乖巧地呆在那人身边。 翠翠不敢置信般，下意识放松了呼吸。直到雨水溅在青石板上，那两人的身影停在了隔壁的木门前。 骨秀分明的手，轻轻抬起那把油纸伞，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仍是温柔一笑：“翠翠姑娘。” “林……林公子？”翠翠呢喃道。 翠翠已经不是个姑娘了，她两鬓斑白，行迈迟迟，走路都需要拄着拐杖。时光容易把人抛，红樱桃，绿芭蕉。翠翠却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 她应在做梦，她的确在做梦。 伞下的那个姑娘她也认得，是当年同林公子离开的姑娘，她说他是林公子的师傅。 那姑娘也容颜不老，只十七八岁的模样。她用琥珀色眼眸打量着翠翠，面上的神色却比孩童还单纯。 姜尘去拉林榭春的衣袖，她有些好奇：“师傅，翠翠姑娘是谁啊？” 林榭春的伞朝着姜尘倾斜，他的衣肩被雨水微微打湿。林榭春道：“是故人。” 姜尘的目光盯着翠翠孙女手中的那串吃了一半的红艳艳糖葫芦，一副馋嘴模样，明显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师傅，想吃那个。”姜尘又拽了拽林榭春的衣角，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林榭春道：“明儿给你买。” 姜尘咽了咽口水，不再闹腾了。 翠翠颤巍巍地用拐杖撑起身子，她问道：“公子可归家？” “途中遇旧居，便来看看，顺便还一起故人的愿。”林榭春微微颔首，眉眼如画。 那木门的锁早已没了踪迹，青苔爬满墙壁，林榭春把伞递给姜尘，姜尘老实地握住。他朝翠翠走来，来到檐下道：“翠翠姑娘替我守着荒院六十载，如今已至，多谢。” 翠翠把那把钥匙一直带在身上，一把旧钥匙，用红绳串着，隔着漫长的岁月，终于又递到他手中。翠翠把钥匙递过去时，一滴眼泪便落在林榭春掌心，她抹去眼泪道：“岁数大了，容易爱哭。特别是梦中见到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林公子身在何处，可有婚配，应儿孙满堂了。林公子应很好，你应过得很好。” 林榭春道：“承你牵挂，我很好。” 他的目光落到一旁傻乎乎啃糖葫芦的翠翠孙女脸上，嘴角也添一抹笑意：“盈盈也挺像你的。” 盈盈歪着脑袋：“你怎知道我名字啊？” 林榭春道：“我与你外祖母是旧识。” 盈盈看着眼前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外祖母，有点搞不清楚现况了，她问道：“你是神仙吗？” 盈盈也是个小花痴，她又道：“你长得真好看。” 翠翠慈祥地摸了摸盈盈的小脑袋，她声音很轻，夹杂着对往日的感慨：“我已儿孙满堂，君仍旧梦年少。” 檐上雨，地上霜，在她的梦里，愿他一切安好，如此便好，那个下雨天抱着碗红烧肉坐在自家门口的翠翠姑娘就不会难过了。 翠翠只当自己做了一场大梦，林榭春牵着姜尘的手踏进屋子，老屋荒凉，翠翠回来后还收拾了几番，只可惜屋子早已住不了人了。姜尘左顾右看，林榭春抬袖，一盏烛火静静地燃。 满屋的尘埃都很安静，姜尘趴在桌前，静静看着烛火。 烛火的光橘色温暖，映在姜尘清澈的眼瞳里。姜尘看了会烛火，又转头去寻她师傅的身影。 她从地上的角落里捡到半根毛笔，像寻到宝物般窜到林榭春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毛笔捧在他面前：“看，师傅。” 林榭春看着姜尘童稚的目光，他伸出手来，将那半根毛笔拿起来，毛笔已完整如初。他又变来宣纸与墨，将笔尖浸在墨水中，姜尘接过笔来，快快乐乐趴在桌上，盯着宣纸一笔一墨执拗地描着撇捺。 她写了满纸的师傅。 不是林榭春，而是师傅。 写完后，她得意地把宣纸捧到林榭春面前，林榭春温柔地笑了笑，抬手将她面上的一点墨色抹去。 他不是林榭春，他是姜尘的师傅。 没有关系的，姜尘既然爱他的师傅，那林榭春便做她的师傅，他着白衣，成了云水间新的云水君。姜尘做她最想做的徒弟，她蜷缩在过往里，认不清现实与虚幻。 林榭春将宣纸轻轻卷起来，姜尘又伸手拽他衣角，他低头，姜尘小声道：“要买糖葫芦哦，师傅。” 于是翌日天未亮，街市尚清冷，小贩刚站稳了脚跟。一个姑娘兴冲冲来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指了指插在稻草最上面的糖葫芦，不说话，眼睛亮晶晶的。 “劳驾。”一旁又一声传来，是个公子，他递过四枚铜钱，“两串糖葫芦。” 一串递给迫不及待的姜尘，一串拿在手中。 姜尘吃这手中的，还挂念师傅手上的。糖葫芦又甜又酸，糖衣是琉璃色，姜尘窥她师傅眼色，装腔作势道：“师傅，糖葫芦不太好吃。” 林榭春但笑不语。 姜尘深怕师傅不信，她一口咬掉一颗糖葫芦：“真的哦，师傅，你不要不信。” “师傅应不爱吃，徒弟为你分担。”姜尘馋得很，说话总一腔又一调。 林榭春大抵是宠着她的，他说：“好。” 姜尘高兴极了，嘴角扬起又压不下来，她咳嗽几声，忽道：“最喜欢师傅了。” 她看向林榭春，语气非常认真，她说：“师傅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师傅是世上最好的人，所以我最最最喜欢师傅了。” 林榭春愣了一下，手指捏着那根糖葫芦，姜尘的爱意倾斜，她坦诚又荒谬，林榭春知，她不知爱为何物。
第84章 姜尘起先疯了的时候，谁都不认。她时哭时笑，满世间去寻她的师傅。 她意外地贴着林榭春，见他面容后细细端详，眼泪蓄在眼眶像珍珠，一滴又一滴落下，她把林榭春认成了她的师傅。姜尘第一次在师傅死后选择自杀，故第二次见他魂飞魄散，便真的疯了。 落在上古阵法里的五十年，姜尘一直和林榭春在一起，她的认知在慢慢被倾覆，林榭春的面容与脑海中的一袭白衣缓缓重合。 姜尘常常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很多事情做过后便又忘掉。林榭春是个好师傅，他容忍偏袒着姜尘的一切。云水间自从上次被毁后，被林榭春一点一点重建起来。 重建时，林榭春问姜尘想要什么。 姜尘在银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看得出神，做着鬼脸，又被自己逗笑了。 姜尘说：“师傅，什么都可以吗？” “都可以。”林榭春道。 姜尘的眼中浮现出希翼，恍惚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希翼过。于是她说：“尘儿想要一个大大的，白玉雕琢的宫殿。” 那宫殿应很宏伟，如瑞兽般俯卧在云层里。宫殿里应住着位仙人，仙人着白衣，眉眼如云水。谪仙站在云水殿的台阶上，看着这千万年不变的景色。那她呢，哦，那她便坐在第一节 的台阶上，打个大大的哈欠，陪他看云卷云舒。 “尘儿还想要师傅。”姜尘手脚都比划着，语气明媚，“有师傅便有个徒弟。” “那想不想要夜晚，有很多很多星星。”林榭春语气轻柔，“那些星星会从夜空中划过，人间称为流星。” 姜尘竖起耳朵：“好啊好啊。” “想不想要人间的风雨，朝暮，蝉鸣鸟叫，四季流转？” “要！”姜尘大声呼喊。 “那要不要月亮，挂在天上，与日争辉。” 姜尘激动地拍起水花：“要要要。” 于是林榭春为她带来朝云暮雨，带来日月星辰，带来她曾想要的每一物，云水间不再只有无尽的白。 林榭春把那些星星从极寒之地带回来后，他带姜尘去看了一场流星。坐在柔软的云层上，明月如霜，星辉闪耀。刚开始只有几颗星星划过夜幕，坠着明亮的光芒，倏忽便不见踪影。姜尘用手将云朵捏出各种形状，觉得有些冷了，便朝师傅身旁靠了靠。 姜尘嗅到了很冷的味道，像月光，像云水，细嗅便又什么都嗅不到了。 姜尘知，那是师傅的味道。 林榭春抬袖，为她遮挡这夜风。姜尘的碎发不安分地张牙舞爪，她唇色红艳，黑发如丝。 姜尘看到了成片成片的流星，点亮了寂寥的夜色，她哇呜地一声惊呼，很欢快地拍起了手。 林榭春看着姜尘的侧脸，姜尘看着这万千星辰。忽想起第一次被姜尘带去看流星，亦是如此的夜，寂静如初的夜。多庆幸，现下在她身边的人依旧是他。 “我一直想同你看一场流星。”林榭春对姜尘如是说。 姜尘便道：“那以后长长久久，我都同师傅一起看流星。” 夜风吹起他衣裳和长发，姜尘又伸出手来，轻轻攥住他衣角。他的心像是被她攥住了一般，沉默片刻，他道：“好。” “做人应言而有信。”林榭春语气平缓，话说了一半有些停顿，他不是神，反倒因姜尘而成了魔，但他还是徐徐对姜尘道，“我们做神魔的，能活千万年，更应践行言语。” 姜尘觉得她师傅说什么都是对的，于是她疯狂点头。 林榭春嘴角不可察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就足够了，他所求不多。 他同姜尘一直生活在云水间，他将云水迁移至天之痕的附近，往前便是虚无之地。他们远离神界，远离魔界，远离了六界。姜尘并不爱往别处跑了，她有时很排斥离开云水间。 林榭春曾问原因，姜尘咬着指甲，神色委屈：“出去了，便回不来了。” 他将姜尘的手从她嘴边拉过来，姜尘不说话。 林榭春道：“有师傅在，云水一直是你的家。” 姜尘死死咬住下唇，小声道：“我只要师傅。” 可是又有某日，姜尘赤脚踏进银河里，她把星星搅动得天翻地覆。星星们都不敢说话了，姜尘一颗一颗翻动星辰，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水中，激不起一点水花。她口中一直呢喃：“找不到，怎么找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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