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夤夜司监察百官及其子女而获得的情报,这些本不应对夤夜司之外的人直言。 倪素看着他,“小周大人……是来为我解围的?” “还请倪姑娘原谅我的冒昧,如今官家指婚的旨意还未下,我只有快一些,抢先一步向你提亲,才可以让你从娘娘的算计里脱身。” “我亦知在姑娘心中有一人。” 瓦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还有后来在雨夜救下她,却没有在他面前现身的那个持剑的人,应该就是那位在雍州的倪公子。 她做的衣裳,是给倪公子的。 她找的人,从来都是那位倪公子。 但即便如此, 周挺看向她,拱手,“我愿助姑娘脱困,待得一年光景,你我可以和离。” “但若姑娘愿意,” 周挺本意是助她脱困,却还是禁不住想要期望于这个女子,“我愿真心待你,从今往后,只有妻,没有妾。” 她不是一个没有惧怕的女子,但她的惧怕,从不会使她退缩。 无论是在夤夜司受讯问,还是在登闻院受仗刑,亦或是在边关雍州为人治伤,她生得柔弱,却也坚韧。 周挺欣赏这样的女子。 风雪扑簌,拍落栏杆。 淡雾在屋中凝聚成形,徐鹤雪满身斑驳血迹,鬓发散乱,他迷茫地盯着香案上被许多供果围在其中的那颗兽珠。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沾着血污的衣摆在门槛微晃,他一手撑在门框上,抬起眼睛,飞雪弥漫,晁一松与好些个夤夜司的亲从官正满脸笑容地将那些系了红绸的箱笼抬到后廊来。 周挺一身官服严整干净,雪粒子拂过他绯红的衣袂,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金簪,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家母的用物,若姑娘愿意,就请收下。”
第104章 玉烛新(一) 那是一支莲藕金簪。 莲花如簇, 莲蓬荷叶栩栩如生。 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便立时想起,她的母亲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记忆里,她儿时常见母亲戴它, 但随着她与兄长长大,随着父亲意外离世, 母亲的衣着越发素净,金银首饰也少了很多精致的式样。 雪落金簪,犹如盐粒般晶莹。 倪素回过神, 抬起眼睛对上面前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还没下, 小周大人你这么做, 无异于与黄家作对。” “此事你不必担心,” 周挺看着她, 他历来习惯于沉默,但今日他却想对她多说一些,“倪姑娘, 我母亲此前来过你的医馆,你们已经见过面,今日这些聘礼, 也是我请母亲匆忙备下的, 她说,若非事出紧急, 她亦不愿唐突姑娘,来日我母子, 再周全礼数。” 倪素隐约还算记得那位夫人。 但片刻, 她后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视下, 她双手压在腰侧,稍稍屈膝,“对不住,小周大人。” 周挺握着金簪的指节紧了又松。 他本该止于此,却禁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倪素想了想,问他道,“小周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我在吴府门口发现了两枚银针,并将它们交给了你?” “记得。” “若我此时再问你,可否让我为吴岱治癫病,你的答案还是一样吗?” 寒雾浓浓,雪落满肩,周挺站直身体,“是。” “但是倪姑娘,我并非轻视你的医术,我只是不想你卷入那些争端,亦不想你过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你,我的本意,是保护你。” 洪流汤汤,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会很辛苦。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倪素双手拢在袖中,却依旧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满鬓,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笑了笑,“那么,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谢谢你,小周大人。” 她认真地说。 他是愿意为她遮蔽风雨的人,却并非是与她同担风雨的人。 周挺沉默片刻,将金簪收回,风灌了满袖,他平声道,“官家的旨意应该很快就要下来,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亲,一年后再和离,如此才能逃过这一劫。” “不必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诧异,“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给黄立?倪姑娘,他……” “不是。” 倪素摇头,“黄相公是西府相公,何况宫中还有个贵妃娘娘,我若与小周大人你成亲,哪怕是假的,也一定会让你惹得娘娘与黄相公不快,你来帮我,是做好准备,顶住各方压力,但我却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于险境。” “我不成亲,与谁都不成。” 被搬进后廊里来的箱笼撤了红绸,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没有再露面,周挺转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却又倏尔止步,他回过头,看向那个裹着厚实的绒毛披风,身形却依旧纤瘦的女子,忍不住关切一声,“你自己,可以吗?” 拒绝他的帮助,仅仅依靠她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摆脱这一桩宫中娘娘意欲强加给她的婚事么? “我可以。” 倪素说。 周挺“嗯”了一声,再多的话被他按压下咽喉,最终,他只道:“若有难处,你一定来夤夜司寻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从马棚那儿挪过来,“倪姑娘,你不与周副使假成亲,又要如何拒绝黄家的婚事?” “难道,你要绞了头发做姑子不成?!” 青穹吓得不轻。 “做什么姑子,”倪素笑着摇头,“青穹,你去将咱们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记得还有一颗人参我去找。” “上哪儿去?” 青穹摸不着头脑。 倪素一边往房中去,一边道,“黄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门拜访,岂不失礼?” 屋中明烛,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着那只空空的药篓,片刻,她将兽珠随身带着,便去找人参。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黄宗玉下了朝便坐着自家的轿子回到府里,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仆添了几回炭,那朔气也直往他骨头缝子里钻。 “主君,官家果真是这么个意思?” 黄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侧,“我听说,那倪小娘子不过就是个雀县来的孤女,小门小户,如何与咱们二郎相配呢?” “只你当二郎是个宝,他这个岁数了,还见天儿地给我添堵,”黄宗玉半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样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们这些医工在,雍州城的军民早就让耶律真用瘟牛给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赞的小娘子,你还用‘小门小户’,‘配不配’这样的话来轻贱人,实在不该。” “是妾身失言。” 林氏低眉垂首。 黄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听我一句劝,她入了咱们家,对咱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来,是全了官家与娘娘的恩典,二来,则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没有表态,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弹劾我的折子也能少一些。”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虑主君的难处,”林氏眉目柔顺,抬手示意为黄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亲自上前,为他捶了捶腿,“细想想,二郎的那五个妾室若无正妻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们个个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进了门,我也松快些。” 老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却听内知来报:“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见主君,便是那位主君为其亲自题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说曹操,” 黄宗玉支起身,笑了声,“曹操还真就来了?快请她进来!” 倪素是一人来的,如今天寒地冻,她没有带青穹一块儿出门,只自己提了一篮子橙黄的柑橘,一盒人参,跟随着黄府的内知,穿过宽敞雅致的庭院,路上时有仆人在婆娑幽绿的松枝尽头扫雪。 黄宗玉在正堂内烤火,一见内知将那裹着兔毛披风的女子带着走上阶来,便立即道,“快,快让倪小娘子进来烤火,别冻着了。” 倪素进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见过黄相公。” 林氏坐在一侧,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礼数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风致,模样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乌黑的鬓发间也只簪着珍珠。 “见过夫人。” 倪素看见她,虽未经人提醒,但见女婢簇拥随侍妇人左右,心中便已了然。 “倪小娘子快坐,来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随即吩咐身边的女婢。 倪素将柑橘与人参交给了内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来,是为答谢黄相公赠匾题字。” “小娘子何必言谢,” 黄宗玉双手撑在膝上,面上带点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称赞,我便知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为军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里,我亦看在眼里。” “黄相公不知,原先我的医馆十分冷清,”倪素接来女婢的茶碗,双手捧着,“是您赠的匾,让我的医馆才有如今这般光景。” “这又岂是我的功劳?而是如今云京的百姓们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义举。”黄宗玉胡须花白,说话间微微颤动。 那林氏在旁,始终盯着倪素那一身穿着,“倪小娘子,你可是还在守孝中?” 她穿得过于素净了。 “我母亲去世,我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说道。 林氏脸色稍霁,在大齐,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实则满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这也并非只是为我母亲。” 倪素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雪白的衣袖。 黄宗玉喝茶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此话何意?” “黄相公可听过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终捧着茶碗,却并不喝。 乍一听“倪公子”三字,黄宗玉点头,“这是自然,雍州的军报,还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说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够守住,多亏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过他的话。 黄宗玉立时从她的言语机锋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他立时盯住这个女子。 被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锐利的目光逼视,倪素却依旧显得很是镇定,“我守孝,亦守节。” “孝为汝母而守,” 黄宗玉面上温和的笑意已收敛殆尽,“节,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随倪公子去的雍州,我与他虽未成婚,却有定亲之实。” “何人可证?” “雍州的秦将军,杨统领,魏统领,乃至每一个见过倪公子,见过我的雍州人,都可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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