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怔怔地望她。 乌黑的发髻簪着珍珠金步摇,并不是那支莲藕金簪。 倪素双足僵冷,膝盖仍旧在痛,她一脚陷进塌下去的积雪里,身形不稳,徐鹤雪几乎是立时伸出手,却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寒风鼓动倪素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红。 满怀的香烛与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灯都落了地,幸而积雪厚重,烛焰熄灭,而灯盏未碎。 徐鹤雪眼前骤然漆黑。 但这片黑,却令他的感官更为敏锐,他感受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肤,感受着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拥抱让徐鹤雪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暖到令他颤栗。 风雪呼啸,莹尘乱浮。 几缕乱发微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鹤雪动了动颜色淡薄的唇: “倪阿喜,别抱我,我身上冷。” “我知道。” 因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徐鹤雪身形一颤,即便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下颌倏尔碰到她发间的饰物。 倪素看见银白的光犹如银蛇游弋,缠绕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又转瞬消失。 “土伯大人与我说,只要我触碰你,他交给你的东西,就会暂时失去效用,是吗?” “是。” 徐鹤雪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如此柔顺。 “我们回家。” 她说。 相较于鬼魅,徐鹤雪觉得自己此时更像是一个傀儡,只是听见她的声音,被她这样拥抱,他心中的欲念就会化为她牵在手中的丝线,而他心甘情愿,被她掌控,受她约束。 “你的腿怎么了?” 徐鹤雪背着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沈知州在奏疏里提到我,贵妃娘娘因此而召见了我,因我不肯为她开方,所以令我罚跪。”倪素换衣裳换得急,抱了香烛,却忘了带火折来,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灯也暂时不能用,幸而今夜虽雪重,但他们还有满天繁星与郎朗月华作伴。 徐鹤雪闻声,步履一顿。 这些,他都不知情。 “要撞树上了,徐子凌。”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点。”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鹅毛般的雪扫过檐下的灯笼,那不是倪素所点,南槐街上鳞次栉比的灯影映在徐鹤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认真地听着她的声音,背着她上阶,从前堂到后廊。 明亮的烛火透过棂窗,朦胧的光影落入他的双眼。 徐鹤雪浓密的眼睫微抬,他顺着那片投来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间他的居室。 屋中红蜡如滴,一个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粘在那道素纱屏风上,徐鹤雪倏尔停步。 倪素被他放下来,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应该是青穹剪的,看起来还不熟练。” 她说着,将兽珠放到供果中间,抽出几根立香来用火折点燃,缕缕白烟缭绕,“今日,你是不是看见小周大人了?” 徐鹤雪站在那儿,听见她的声音,才恍惚回神。 “你看见他送来的东西了?还看见什么了?”倪素回过头,“是不是还看见,他递给我他母亲的用物?” 徐鹤雪静默片刻,撇过脸,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 倪素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将人间男女成亲的规矩都忘得很干净?” 徐鹤雪清淡的眼眸里流露一分迷茫。 “几乎没有人会在收到聘礼的当日就急着成亲,”倪素眼睛弯弯的,“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他?” “就因为我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着看,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母亲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见它,才想到我应该如何躲过娘娘的算计。” “贵妃做什么了?” 徐鹤雪一下盯住她。 “娘娘有意为我与黄宗玉黄相公的次子黄立指婚,”屋中有没烧尽的炭盆,倪素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冷,“小周大人今日来是想为我解围,但我并不想因为我自己的这些事牵累他。” 徐鹤雪对黄宗玉的印象不深,但听倪素称呼他为“黄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师张敬死后,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 他也不难从倪素的只言片语中厘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但徐鹤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仅仅只是存着为倪素解围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所以我今日去拜访黄相公了。”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带着一分笑意,“我与他说,我为母亲守孝,亦为一人守节。” “倪素……” 徐鹤雪心头一震。 他一直回避这满室区别于往常的红烛,甚至于连屏风上那个剪得破损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紧逼,令他避无可避。 半晌,徐鹤雪喉结轻滚,“你知道,我与你不一样。” 他声线发颤。 人鬼殊途。 他难有血肉之躯,不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还阳世,本是栖身于她的檐瓦之下,他身无长物,连干净的名声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不一样,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 倪素凝视着他苍白无暇的面庞,“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归,不是么?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在我身边,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你离开我,我一定会难过,但难过,却并不会让我失去对生的期望。” “因为你,我更知生的可贵,你不在,我也会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与兄长的心愿,但遗憾,若能少一些,我还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侧的衣带。 徐鹤雪不知所措,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他踉跄一下,坐到了床沿。 倪素顺势解开他的衣带,脱下他的外袍。 她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朱红的内袍,伸手拉他起来,将他带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颗兽珠在供果上静静地躺着。 “徐子凌,我觉得这辈子,我一定不会再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睑湿润,却是笑着的,“我本想着,不论别人如何,我一定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对不起母亲了,因为我怕,” 她仰望着他,“我怕错过此刻,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要与他一生,是很难的事。 但倪素在跟着兽珠找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那么说了。 “我们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泪却从眼眶跌出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灯影之间,徐鹤雪久久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颊的泪珠。 “我们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对着香案上的兽珠跪下去,“我答应过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这实在太像是徐鹤雪欲念所化的一场幻梦。 他的克制与谨慎都因为她的眼泪,她的话而荡然无存,他神思混沌,与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红的衣摆与她的喜服几乎融于一色。 风雪拍窗,室内寂寂。 倪素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徐鹤雪卷起她的绸裤,她的膝盖已经从红肿变得乌青,他冰凉的指腹揉着药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说,“倪阿喜,我很惭愧。” “什么?” 徐鹤雪抬头,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说,“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红红的,她看着一缕浅发落在他脸侧,他一双眼睛剔透而干净,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头,贴上他冰凉柔软的唇。 很轻,很轻的一下。 徐鹤雪浑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声落来,徐鹤雪方才发觉自己的莹尘像烟花一样四散跳跃,他所有的心事,无处可藏。 倪素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你心里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即便什么都不与我说,你离开,我一样会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样的想,为什么我们要辜负现在还能在一起的这些时间?这世间有没有永恒我不知道,我们能过好眼下,就过好眼下吧。” 她说,“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要什么郎君,女子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于情爱。” 因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这一路走来也如此艰辛。 但她从来都无惧这样的艰辛。 徐鹤雪一言不发,只是抬起头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他只是看见她忽然又弯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在笑,他想抱她,于是就这么做了。 双臂收得很紧,将她揽在怀里。 “你冷不冷?” 他问。 倪素摇头,笑着抱住他的腰。 “我不愿你为世俗所困,” 徐鹤雪摸了摸她的头发,“亦不愿你为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你从没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个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鸟的人,对吗?”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开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绝不会因世俗而生惧的女子。 这一生,她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着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尘。 倪素将屋中的烛火都按灭了,屋中只余从棂窗外掠来的月华与徐鹤雪周身浮动的莹尘,但他的莹尘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让她借着这浮动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鹤雪双手按在膝上,唤她。 “怎么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弯身凑近他。 她温热的鼻息轻拂,徐鹤雪几乎一瞬抓紧膝上的衣料,又听见她说,“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她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个箱子,就是你儿时埋的那个吗?” 她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徐鹤雪却感觉到她的手落来,他看不见,感官却异常敏锐地跟随着她的举止。 衣带松散,她掌心的温热犹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轻缓地来回。 “是……” 他齿关微颤。 “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倪素的声音倏尔离他很近,就凑在他的耳廓,“我记得,那是你要背着你的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5 首页 上一页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