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一连好多天都在书房里歇,”何氏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还当他外头有了什么人……” 说着话,一阵凛冽的夜风掠窗而来,无端端地引得二人后脊骨一凉。 秦员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他心中不知为何添了一分怪异,沉吟片刻,他对何氏道:“不行,我还得去书房里找找看。” “找什么?他若真留了什么字句,不就早被夤夜司的那些人搜走了?”何氏哽咽着说。 “他留不留字句有什么要紧?” 秦员外拧着眉,“重要的是这个节骨眼,除了冬试案,别人给他送银子,他给别人送银子的事儿可得能藏便藏,若是其中牵扯了什么大人物,少不得人家跺一跺脚,咱们两个就得给他杜琮陪葬!” 夜雨淅沥,灯笼的火光毛茸茸的。 倪素坐在茶摊的油布棚里,听着噼啪的雨声,用油纸将篮子里的香烛裹好,她才抬起头,却蓦地撞见雨幕之间,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的眼睛。 青年不撑伞,英朗的眉目被雨水濯洗得很干净,他解下腰间的刀,走入油布棚来,一撩衣摆在倪素对面坐下。 “小周大人。” 倪素倒了一碗热茶给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挺瞥一眼桌上热气缭绕的茶碗。 “来看看。” “只是看看?” 倪素捧着茶碗,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还可以做什么?小周大人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进杜府里去?” 这间茶摊离杜府很近,离南槐街很远,她出现这里,自然不可能只是喝茶。 可正如她所说,如今杜府外守满了人,她既进不去,又能冒险做些什么? 周挺不认为她的回答有什么错处,可是他心中总有一分犹疑,他视线挪到她手边的篮子上。 “小周大人是专程来寻我的吗?”倪素问道。 “不是。” 周挺回神,道,“只是在附近查封了一间酒肆,我这就要带人回夤夜司中,细细审问。” 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倪姑娘,即便杜琮失踪,还有其它线索可以追查害你兄长的凶手,还请你谨记我的劝告,喝了这碗茶,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站起来,作揖。 “职责所在,倪姑娘不必如此。”周挺将刀重新系好,朝她点头,随即便走入雨幕之中。 倪素隔着雨幕看见晁一松在不远处,他们一行人压着好几人朝东边去了,她不自禁往前几步,多看了几眼。 再回到桌前,她一碗茶喝得很慢,摊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姑娘,我这儿要收拾了。” 倪素只好撑起伞,提着篮子出了茶摊。 夜雾潮湿,她站在矮檐底下,靠着墙安安静静地等,她盯着檐下的灯笼看了好久,那火光还是被雨水浇熄了。 她蹲下身,怕雨水湿了香烛,便将篮子抱在怀中,数着一颗颗从檐瓦上坠下来的雨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低垂的视线里有暖黄的灯影临近。 倪素一下抬头。 年轻男人雪白的衣裳被雨水与血液浸透,颜色冲淡的血珠顺着他的腕骨而落,他拥有一双剔透的眸子,映着灯笼的光。 他手中的灯,是她亲手点的。 周挺走了,可跟着倪素的夤夜司亲从官们却还在,倪素不能与他说话,可是此刻仰头望见他的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酸了一下。 她站起身,沉默地往前走,却偏移伞檐,偷偷地将他纳入伞下。 雨声清脆。 倪素望着前面,没有看他,她的声音很轻,足以淹没在这场夜雨里:“你疼不疼?” “不疼。” 徐鹤雪与她并肩,在她不能看他的这一刻,他却显得有一分放肆般,望着她的侧脸。 倪素垂眼,看着篮子里积蓄在油纸上的水珠: “骗人。”
第33章 乌夜啼(二) 徐鹤雪才走几步, 便觉眩晕,他踉跄地偏离她的伞下,倪素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 却见他摇头:“不必。” 倪素看他一手撑在湿润的砖墙上,似乎缓了片刻, 才勉强站直身体。 “我们说好的,最多两盏茶你就出来。” 可她却在外面等了他半个时辰。 徐鹤雪主动回到她的伞下,“那位小周大人, 有为难你吗?” “我只是在茶棚里喝茶,他做什么为难我?” 伞檐脆声一片, 倪素目不斜视。 徐鹤雪沉默片刻, 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话是这么说的, 但这一路倪素几乎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里,她也没顾得上先换一身衣裳,便将提了一路的香烛取出来, 多点了几盏。 徐鹤雪坐在床沿,看她点燃灯烛便要离开,他几乎是顷刻出声:“倪素。” 倪素回头。 她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这令徐鹤雪有些无措, 他一手撑在床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说,“是我不对。” 倪素没有办法无视他认真的语气, 她抿了一下唇, 抹开贴在脸颊的湿润浅发,叹了声:“你在他家找到什么了吗?” 她愿意同他讲话, 令徐鹤雪僵直的脊背不由松懈了一些,他点头,“从他老丈人那儿拿到了一本账册。” “你在他面前现身了?” 倪素讶然。 “他没有看见我。” 徐鹤雪之所以迟了那么久才出来,是因为他悄悄跟着那位秦员外去了杜三财的书房,那秦员外在书房中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却临了在他自己床下的隔板里发现了一本账册。 秦员外还没看清那账册的封皮,一柄剑便抵在了他的后颈,他吓得是魂不附体,也不敢转头,不敢直起身,颤颤巍巍地问:“谁?” 冰冷的剑锋刺激得秦员外浑身抖如筛糠,他根本不知站在自己身后的,乃是一个身形如雾的鬼魅。 任是徐鹤雪再三逼问,他也仍说不知杜三财的下落,徐鹤雪便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其后颈,带走了账册。 倪素点点头,听见他咳嗽,便也不欲在此时继续问他的事,她转身去柜子里取出干净的中衣来放到他的床边,说:“我其实没有要和你生气,如果你不会因为离开我太远而受伤,我在外面等你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我在茶棚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她抬起头来,望他。 “什么?” “我在想,” 倪素站直身体,迎上他的目光,“我明明是一个医者,可我一直以来,却只能旁观你的痛苦,也许你已经习惯如此对待自己,但我每每看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虽钻营妇科,但也不是离了妇科便什么也不懂,这世上的病痛无数,但只要她肯多努力一分,多钻研一分,便能为患病者多赢一分希望。 可唯独是他,她从来都束手无策。 徐鹤雪一时发怔,他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话。 “你过来坐。” 倪素朝他招手。 徐鹤雪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块糖糕,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做一个专为女子诊隐秘之症的医者吗?” “因为你兄长。” 徐鹤雪接来糖糕咬下一口,他依旧尝不出滋味。 “是因为我兄长,但还因为一个妇人,”倪素吃着糖糕,说,“那时候我还很小,那个妇人追着我兄长的马车追了好久,她哭着喊着,请我兄长救她,那时我看到她衣裙上有好多血,她来的路上都拖着血线……” “我兄长不忍,为她诊了病,可她还是死了,是被流言蜚语逼死的。” “兄长因此绝了行医的路,而我记着那个妇人,一记就是好多年,我时常在想,若我那个时候不那么小,若那时,救她的是我,她也就不会死了,那我兄长,也不会……” 倪素说不下去了,她捏着糖糕,在门外那片淋漓的雨声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他,“徐子凌,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让你不要那么疼。” 徐鹤雪指节蜷缩,纷杂的雨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触及她如此认真的目光,他眼睫颤动一下。 “可我好像做不到。” 她说。 徐鹤雪一直都知道,她有一颗仁心,这颗仁心驱使着她心甘情愿地逆流而行,她以仁心待人,也以仁心处事。 即便他是游离阳世的鬼魅,她也愿给他居舍栖身,衣冠遮蔽,甚至分食一块糖糕。 “所以,” 徐鹤雪忽然又听见她说,“你就对你自己好一些吧。” 她今日已经是第二回说这样的话。 徐鹤雪看见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他与她坐在一块儿,静听夜雨。 “好。” 他轻轻地应。 后半夜雨停了,呼呼的风声吹了好久,倪素夜里梦见了兄长倪青岚,可他站在那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她笑。 倪素早早地醒来,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幔帐好一会儿,听见外面好像有些动静,她才起身穿衣洗漱。 厨房里的方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粥饭,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青墨色的衣袍,坐在檐廊里握着一卷书在看。 他听见她推门出来的声音,抬起头。 “你在看什么?” 倪素走过去。 “在杜府里找到的那本账册。”徐鹤雪扶着廊柱要起身,不防她忽然伸手来扶,她掌心的温度贴着他的手腕,更衬他的冷。 她的触碰像是一种提醒,提醒着他与她的不一样,但他却又难以启齿地,眷恋着她手指的温度。 这本不应该。 他轻声:“吃饭吧。” 倪素松开他,走进厨房里去,见他没有跟来,便道:“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吗?” 徐鹤雪收起账册,颔首:“好。” “怎么还有糖水啊?” 倪素看了一眼桌上,惊喜地望向他。 “看孟相公的食谱上写了做法,我便试了试。” 徐鹤雪坐下来,看她捏起汤匙喝了一口,他便问,“会不会很甜?” “你没有尝过吗?” 倪素摇了摇头,又疑惑地问。 “没有。” 徐鹤雪垂下眼帘。 “那我们一起喝。”倪素拿来一只空碗,分了一些给他,“你身上还痛不痛?我说了要学做饭,你总不给我机会……你是不是担心我烧厨房?” “没有。” 徐鹤雪捏起汤匙,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喝了一口。 “你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倪素实在不是什么做饭的材料,即便有孟相公的食谱在手,只要她一碰灶台,便会自然而然地手忙脚乱起来。 徐鹤雪正欲说话,却倏尔神色一凛:“倪素,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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