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闻声抬首,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晁一松的声音:“倪姑娘!倪姑娘在吗!” 她立即站起身,跑到前面去。 晁一松满头大汗,看见倪素掀帘出来,他便喘着气道:“倪姑娘,我们韩使尊请您去一趟夤夜司。” 倪素心中一动。 这个时候去夤夜司意味着什么,倪素再清楚不过,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几乎是飞奔一般的,往地乾门跑。 清晨的雾气湿浓,倪素气喘吁吁地停在夤夜司大门前。 “倪姑娘,你,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晁一松这一来一回也没个停歇,他双手撑在膝上,话还没说完,便见倪素跑上阶去。 他立即跟上去,将自己的腰牌给守门的卫兵看。 韩清与周挺都是一夜未眠,但周挺立在韩清身边,看不出丝毫倦色,反倒是韩清一直在揉着眼皮。 “哟,倪姑娘来了?坐吧。” 一见倪素,韩清便抬了抬下颌,示意一名亲从官给她看茶,“咱家这个时候叫姑娘你来,你应该也知道是为什么吧?” “韩使尊,” 倪素无心喝茶,接来亲从官的茶碗她便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韩清作揖,“请问,可是查到人了?” “原本杜琮一失踪,这条线索也该断了,但是好歹还有那些个杀手在,他们虽是雇的,不知道内情,可他们的掌柜不能什么也不知道啊。” 韩清抿了一口茶,“昨儿晚上咱家让周挺将他们那老巢给翻了个底儿朝天,忙活了一夜,那掌柜好歹是招了。” 倪素想起昨夜在茶棚中时,周挺说他查封了一间酒肆,想来那酒肆便是那些杀手的栖身之所。 “可是倪姑娘,咱家须得提醒你,此人,你或许开罪不起。” 韩清慢悠悠地说着,掀起眼皮瞥她。 “是谁?” 倪素紧盯着他,颤声:“韩使尊,到底是谁害了我兄长?” 韩清没说话,站在一旁的周挺便开口道:“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吴岱之子——吴继康。” “这位吴衙内的姐姐,正是宫中的吴贵妃。” 韩清看着她,“倪姑娘,你也许不知,自先皇后离世,官家便再没有立新后,如今宫中最得官家宠爱的,便只有这位吴贵妃。” 先是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又是吴贵妃。 倪素很难不从他的言辞中体会到什么叫做权贵,“韩使尊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韩清搁下茶碗,“若非是那吴衙内对你起了杀心,露了马脚,只怕咱家与你到此时都还查不出他。” 倪素听明白了韩清的意思,此前她与徐子凌的猜测没有错,掩盖冬试案的人与用阿舟母亲陷害她的,的确不是同一人。 前者滴水不漏,后者漏洞百出。 但前者所为,无不是在为后者掩盖罪行。 “韩使尊想如何?要我知难而退?” “咱家可没说这话,”韩清挑眉,“只是想问一问倪姑娘你怕不怕?你才只尝过吴衙内的那点手段,可咱家要与你说的是官场上的手段,那一个个的,都是豺狼,你一个不小心,他们就能生吞活剥了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吞活剥我好了!” 倪素迎着他的目光,“就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身份,便要我害怕,便要我的兄长含冤而亡不能昭雪?韩使尊,难道您今日要我来,便是要为害我兄长之人做说客?” 周挺皱了一下眉,“倪姑娘,慎言……” 韩清听出这女子话中的锋芒,却不气不恼,他抬手阻止了周挺,随即定定地审视起倪素,道:“你就真不怕自己落得与你兄长一般下场?到时曝尸荒野,无人问津,岂不可怜?” 倪素憋红眼眶,字字清晰: “我只要我兄长的公道。”
第34章 乌夜啼(三) “好。” 韩清站起身, 双手撑在案上,“倪姑娘可千万莫要忘了今日你与咱家说的这些话,咱家本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怕的便是咱家在前头使力,你在后头若是被人吓破了胆, 那就不好了。” 倪素本以为韩清是权衡利弊之下不愿再继续主理此案,却没想到他那一番话原是出于对她的试探。 走出夤夜司,外头的雾气稀薄许多, 被阳光照着,倪素有些恍惚。 “倪姑娘尚不知他们的手段, 韩使尊是担心你抵不住威逼利诱。”吴继康是太师之子, 官家的妻弟, 而倪素一个孤女, 到底如何能与强权相抗? 她若心志不坚,此案便只能潦草收尾,到时韩清作为夤夜司使尊, 既开罪了吴太师,却又不能将其子吴继康绳之以法,只怕在官家面前也不好自处。 “是我错怪了韩使尊。” 倪素垂下眼, “但我如今孑然一身, 其实早没有什么好怕的,韩使尊还愿意办我兄长的案子, 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周大人留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朝周挺弯腰行礼, 倪素转身朝人群里走去。 她的步子很快, 周挺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淹没在来往的行人堆里, 晁一松凑上来,“小周大人,人家不让您送,您怎么还真就不送啊?” 周挺睨了他一眼,一手按着刀柄,沉默地转身走回夤夜司中。 指使药婆杨氏给阿舟母亲下过量川乌并要阿舟诬陷倪素,后又买凶杀药婆杨氏的,是吴太师之子——吴继康的书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夤夜司使尊韩清仰仗官家敕令,当日便遣夤夜司亲从官入吴太师府,押吴继康与其书童回夤夜司问话。 此事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吴太师子嗣不丰,除了宫中的吴贵妃以外,便只得吴继康这么一个老来子,此次冬试吴继康也确在其中。 吴继康在夤夜司中五日,吴太师拖着病躯日日入宫,没见到官家不说,还在永定门跪晕了过去。 第六日,吴继康亲手所写的认罪书被韩清送至官家案头,但官家却不做表态,反而是令谏院与翰林院的文官们聚在一处议论吴继康的罪行。 “孟相公,那群老家伙们都快将金銮殿的顶儿都给掀翻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官家看了您好几眼,您还在那儿装没看见。” 中书舍人裴知远回到政事堂的后堂里头,先喝了好大一碗茶。 “太早了。” 孟云献靠坐在折背椅上,“你看他们吵起来了没?” “那倒还没有。” 裴知远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那不就得了?”孟云献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没吵起来,就是火烧得还不够旺。” “您这话儿怎么说的?”裴知远失笑。 孟云献气定神闲,“现今他们都还只是在为倪青岚的这个案子闹,不知道该不该定吴继康的罪,如何定罪,只要还没离了这案子本身,咱们便先不要急,就让蒋御史他们去急吧。” —— 得知吴继康认罪的消息时,倪素正在苗太尉府中看望蔡春絮夫妇,苗易扬又进了一回夤夜司,出来又吓病了。 “那吴继康就是个疯子。” 苗易扬裹着被子,像只猫似的靠着蔡春絮,“我那天出来的时候瞧见他了,倪小娘子,他还笑呢,跟个没事人似的,笑得可难听了……” “阿喜妹妹,你快别听他胡说。” 蔡春絮担心地望着倪素。 倪素握笔的手一顿,随即道,“这副方子是我父亲的秘方,二公子晚间煎服一碗,夜里应该便不会惊梦抽搐了。” “快让人去抓药。” 王氏一听倪素的解释,她想起自己上回另找的医工看了这姑娘的方子也说好,她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忙唤了一名女婢去抓药。 苗太尉并不在府中,听说是被杜琮气着了,苗太尉本以为杜琮是感念自己曾在他护宁军中做过校尉,所以才帮他捞人,哪知那杜琮根本就是借着他的儿子苗易扬来欲盖弥彰。 苗太尉气不过,禀明了官家,亲自领兵四处搜寻杜琮的下落。 “阿喜妹妹,不如便在咱们府中住些时日吧?我听说南槐街那儿闹流言,那些邻里街坊的,对你……” 蔡春絮亲热地揽着倪素的手臂,欲言又止。 “这几日医馆都关着门,他们便是想找由头闹事也没机会,何况还有夤夜司的亲从官在,我没什么好怕的。” 阿舟母亲的事这两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在南槐街流传着,夤夜司虽早还了倪素清白,却仍阻止不了一些刻意的污蔑,甚至还出现了倪素是因与夤夜司副尉周挺有首尾才能好端端地从夤夜司出来的谣言。 背后之人的目的,倪素并不难猜。 无非是想逼周挺离她远一些,最好将守在她医馆外面的人撤了,如此才好方便对她下手。 蔡春絮想说很多安抚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她看着倪素越发清瘦的面庞,却只轻声道:“阿喜妹妹,你别难过……” 倪素闻言,她对蔡春絮笑了笑,摇头说:“我不难过,蔡姐姐,我就是在等这样一天,吴继康认了罪,他就要付出代价。” “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等,我要等着看他,用他自己的命,来偿还我兄长的命债。” 倪素忘不了, 忘不了那天自己是如何从夤夜司中接出兄长的尸首,忘不了那天周挺对她说,她兄长是活生生饿死的。 她总会忍不住想,兄长死的时候,该有多难受。 只要一想到这个, 倪素便会去香案前跪坐,看着母亲与兄长的牌位,一看便是一夜。 “希望官家尽快下令,砍了那天杀的!” 蔡春絮想起方才自家郎君说的话,那吴继康进了夤夜司竟也笑得猖狂不知害怕,她不由恨恨地骂了一声。 离开太尉府,倪素的步子很是轻快,烂漫的阳光铺散满地,她在地上看见那团莹白的影子,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边。 回到南槐街,倪素看见几个小孩儿聚在她的医馆门前扔小石子玩儿,她一走近,他们便作鸟兽散。 周遭许多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窃窃私语从未断过,她目不斜视,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开门。 躲在对面幌子底下的小孩儿眼珠转了转,随即咧嘴一笑,将手中的石子用力丢出去。 莹白的光影凝聚如雾,转瞬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颀长身形,他一抬手,眼看便要打上倪素后背的石子转了个弯儿。 小孩儿看不见他,却结结实实被飞回来的石子打中了脑门儿。 “哇”的一声,小孩儿捂着脑袋嚎啕大哭。 倪素被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幌子底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便好似惊弓之鸟般,一溜烟儿跑了。 “难道他看见你了?”倪素摸不着头脑,望向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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