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怛梨仰头看他。 “你牵着,免得等下我又走丢了。” 后面有人潮向他们站着的方向拥来,宗恕皱眉将她护在自己胸前,垂眸同挤过来的那名男子四目相对,眼神幽暗。 怛梨自然不会看到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听着他的话被逗笑了,将那玉带从手心中抛开,在他腰间轻轻拍了拍。 “你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走丢了还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宗恕没做声,忽然握住了她那只手,握得极用力,只一鼓作气地牵着她突破人群的重围,却没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她在哪,家就在哪。 如果真有一日同她走散了,那他就永远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扭曲而矛盾,又想带着她一起去体会人群间的热闹,却又不想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触碰到她,哪怕只是碰到她的头发丝,他心里都会觉得万分不舒坦。 宗恕不知道自己这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初时还病得没那么厉害,只防男不防女。怛梨开设医馆,接待的都是女性病患,他心中的不适还没那么难忍。自从知道这世间还有顾显这种会借人躯壳的怪物,之后就连她同女子有肢体接触,他都如疽附骨。 当然那时顾显还不叫顾显,不过都是后话了。 繁华的街道旁,有人支了个摊猜灯谜,掷投壶,若是三次都投中,摊主有奖品相赠。 桌上摆着许多琳琅满目的物件,风筝、面具、花灯、胭脂水粉......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权当博个彩头。 宗恕以为她对这种幼稚的事物不会有兴趣,怛梨经过时,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摸出几枚铜板递给老板。 她的箭术是野人手把手教的,投壶这么简单的小游戏自然不在话下。 怛梨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起野人曾经握着她的手,第一次教她搭弓射箭时的感觉。 三杆并发,齐齐入壶,将摊主当场看傻了眼。 宗恕极少见怛梨在人多的地方行事张扬的样子,犹以为她是被节日的热烈气氛所感染,不由欣喜,却见怛梨抬手轻轻取下了耳上他送的那对宝石耳坠,从长桌上拾起了一对碧绿色的玉石耳坠,挂在了尚未养好的耳洞中。 那对被她看中的玉石耳坠质地平平无奇,却确实很像她在山中遗失了其中一只的那一双。 宗恕知道,那耳坠与她始终偷偷藏在心中的那个人有关,她却不知道,自己曾漫山遍野苦苦寻找的那另外一只耳坠,早就被他连同那些对她卑劣的肖想,一起藏于了枕榻间许多年。 那对宝石耳坠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后来宗恕却再没见她戴过。 送给怛梨的每一件首饰,都是他四处搜罗来,再亲手为她雕刻镶嵌的,她却一件都不喜欢。
第45章 宗恕在步入乞巧节那夜经过的风月销金窟之前, 最初还有些犹豫,但站在门口迎客的女子一眼便认出他来,又是笑靥如花地抓住宗恕手臂将他迎了进去,然后客也不揽了, 却又不好擅自坐下, 便笑吟吟地站在宗恕身旁为他轻轻摇扇扇风。 浓重的脂粉气和花香随着柔软的微风钻入到他的口鼻之中, 与他平时闻惯了的贡香中那一种荒凉、冰冷而克制的气息截然不同。 宗恕虽装扮低调、并不穿金戴银,但体态修洁,自有一派凛然之姿,让人不敢轻易怠慢, 且面相又生得极为周正。越是周正,就越是想让人看他在情谷欠中发狂失控时的表情。 像他这样相貌出众、待人有礼的男子,即便是半个子不掏,也会被风尘女子视作“恩客”——只要能够在这乱世中携手坠入一场短暂的幻梦, 足矣, 不必追究究竟是谁女票了谁。 老鸨很快堆着笑脸走来, 眼睛止不住地在宗恕身上瞧:“官人,瞧您面生,应当是第一次来吧, 可是有相中的姑娘?” 宗恕在桌上搁下锭银子:“我喝一盏酒便好。” 听他说完,身后摇扇的女子一脸失落, 被老鸨赶回了门口继续揽客。 老鸨捻着丝帕放在唇边掩笑, 瞧他的年岁也该经历人事了, 正是如狼似虎的年岁,怎的竟还跟那些十几岁的少年郎一般纯情。 “清客也是贵客。”老鸨笑吟吟将那锭银子摸入袖口:“无妨, 我们这的不少熟客第一次来时,也是只喝一盏酒。” 宗恕端起酒壶, 自斟自饮。 座中弹琵琶的歌女见宗恕在乐声中凝眸出神,唱得越发动人悱恻,歌声如泣如诉。 宗恕喝完了那盏酒,起身离去。 那日之后,他又去了两回,楼中的风尘女见他已来过两次,有胆大些的便衣袂飘飘地主动走来坐到他膝上,娇笑挺胸送至他唇边,手沿着胸膛滑下去伸向他腿间。 宗恕不迎合,也不兴奋,只静静从怀中掏出银子搁于桌上,让人不知他究竟是觉得有趣还是没趣。 女子领了赏钱,又轻飘飘地去了,却并无往日落袋为安的喜悦之情,脸上难掩淡淡的落寞与惆怅。 宗恕不是来寻欢的,只是近来不知为何,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年幼时在山上老方丈同他讲过的“怡红楼”的种种。 “那是世上最自由、也最不自由地方,它将最美丽和最丑陋的事物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只有在那里你才会相信,原来人真的是分三六九等的——灵魂的三六九等。你的眼睛看到的是哪一等,你就在哪一等。”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注之长天,下有渌水注之波澜。” 第三盏酒喝完,宗恕起身离席,经过那抚琵琶的歌女时,他将身上所带的银钱尽数偷偷藏在了她的裙摆下面。 歌女手中的琵琶不敢停,眼中泛起了浅浅的泪光,像是知道从今往后,座下再也不会见到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恩客了。 那夜下了场大雨,街上行人仓皇奔走,宗恕却始终不紧不慢,垂手缓步,淋着雨走去怛梨的医馆。 院门是从里面掩着的,但在人世间彼此相伴了百余年,不管中间换过多少个居所,向来她掩上的门,他总能有办法从外面打开。 室内雾汽袅袅,她正在沐浴,温热的水汽好似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将他迎头拥抱包裹住,拉扯着他向更昏暗幽深处走去。 宗恕悄然站在屏风后面,他想知道当她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时,自己看到的,究竟会是什么。 水雾像茧一样包裹着她宛若新生的娇嫩的身体。 他看到了白晃晃的胸,白晃晃的腿,水中的两点嫣红,和淡粉色的脚踝还有膝盖。 蜡烛灯芯匹啵响了一声,怛梨头靠在浴桶边沿,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水面上晃动的人影。 在她转过头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宗恕在她眼中读出了震惊,愕然,以及不敢置信,如同遭到了最信任的人在自己身后深深捅了一刀般的背叛。 怛梨伸手迅速抓起案几上的弩箭,射熄了蜡烛的烛芯,又转手向宗恕射去。 短箭从他耳边飞过,擦破了他颧骨处的肌肤,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宗恕一身湿淋淋,发梢滴水,在黑暗中失魂落魄地接连向后退了几步。 天边明明没有打雷,他双耳中却警钟大作,心跳到反复下一秒便要五内俱裂。 “怡红楼”的风尘女用手握在他腿间反复磨蹭时,他始终垂着眉目无动于衷,却在水雾中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起了反应......强烈到发痛。 原来在面对她时,他身在最低劣的那一等。 宗恕退至门外,六神无主地站在她房门口,冷雨自头顶浇灌而下。 怛梨穿好了衣服赤足走出,看也不看他,伸手去扯腰间的玉带。 “不。” 宗恕怕被她察觉,羞愧地接连后退,怛梨却牢牢牵住他,像牵住一条丧家之犬。 她将他腰带扯下紧紧缚住宗恕双手,转过身,拖着他在瓢泼大雨中走到那秦楼楚馆的门口。 这样大风大雨的天气,连勾栏瓦肆都关门谢客,恐怕迎来的并非是客,不是匪徒就是痴情鬼。 听说过有人风雨兼程地归家,有人风雨兼程赶考,有人风雨兼程为名利奔波,却从没听说过有人风雨兼程到女支院去女票的,反正女票嘛,什么时候都可以。对男人来说,最打紧,也最不打紧。 宗恕咬了下牙关,将五脏六腑中翻涌的酸涩强咽下去,看着怛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似乎也无从辩解。 “我不是......我没有。” 怛梨将他丢来这便转身离开,仍从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眼,“从此以后不必再跟着我,你自由了。” “你别走!” 宗恕屈膝在她身后跪倒,在雨中跪行到她脚边,仰头渴求地望着她,雨水砸到他眼睛里,又沿着颧骨上的血痕淌下。 怛梨被那目光望得心中抽痛了一下,他眼中慌乱无助望着她时,仿佛仍是最初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凡人生命短暂,却敢轻易许诺海枯石烂,却往往连短短几十载都坚持不下去。 他已经坚持了数百年,足够久了。 “和我待在一起,那些你所向往的、想要的得到的东西,就永远都无法拥有。” 怛梨垂眸淡淡看着他:“原来我们从来都不是同类。” 这一句话反复一尊巨大的钟鼎,从天而降将他兜头困住,宗恕显些疯了。 “不,我们是一样的!一直都是,永远都会是!” 他跪在她脚边哭着哀求,哭得痛心疾首,“我再也不敢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雨中赶路的行人在伞下无意间撞见这一幕,还以为是在外偷腥的郎君被自家娘子拎着耳朵提到了青楼前来兴师问罪。肯像这般将脸面全然抛诸脑后向娘子下跪的男人,要么是爱之极,要么便是惧内。可若是爱之极,又怎会跑去秦楼楚馆这种地方呢,看来想必是后者。 宗恕双膝撑在地上的雨水里,弓着背,向请求她垂怜的小动物一般,试探着跪着向她身旁挪动了几寸。见怛梨站在原处没动,才敢大着胆子用被玉带缚在腕间的双手捧起她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赤足,翻扯起衣衫的下摆,将她的脚置于心口。 “从前我也是这样帮师父暖脚的。” 从一开始宗恕就骗了她。 老方丈自然不会叫他一个孩童来为自己暖脚,即便是冬日里天极寒的时候,老人家也是倒头就睡,大雪也能当铺盖。 他那么说,不过是想要徒惹她的爱怜。 每晚他打一盆热水放在她房门口,日复一日。 忘了那是第几年,某夜他们披星戴月赶路时,寒风呼啸,他知道她有天一凉便手脚冰凉的毛病,便在二人于山野间休憩时像此时这般将她的双足揣在自己的衣服下面。 那时她已经对他放下了防备,只道他从小在山中跟一群和尚一起长大,心思纯净剔透如稚童一般,不谙世事,他向来伪装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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