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醉其中,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怛梨如弱水湖般清冷澄澈的目光正平静地望着自己。 受到这样的侵犯,她的双眸中却连一丝泪光都不曾浮现。 就像那湖,不管再大的风浪,都不起一丝涟漪。 “你终于还是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 “我努力过了,但还是不行。只好背叛你了。” *** 第二日清晨,村民和孩子们醒来没见到宗恕,纷纷围在怛梨身边问“宗先生去哪了”。 怛梨回答不了,因为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去往何处。 之后山下果然又陆续经过了几支零散的异族军队,大约是看到了经楼闪着金光的琉璃顶,以为山上的寺庙内有可掠夺的财物,洗劫村庄不成便转头进了山。怛梨凭极佳的箭法和大家事前在林中布下的陷阱,成功带领村民们躲过了数次围剿。 村民们都惊诧万分,再看怛梨时眼神都变了,她不是外乡来的守孝女吗?怎会外表看上去柔弱温婉,射.杀起那些异族士兵时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躲在怛梨身后的男人们更是暗暗庆幸自己从前只有贼心没贼胆,仅在心里对怛梨动过邪念,否则只怕是已经成为了她的箭下亡魂。曾经总与她唱反调的那几个刺头余下的两名,更是惴惴不安,再不敢对怛梨多说半个字。 这场战乱一打就是数年,战争就是最好的掩饰,将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面目模糊,怛梨发觉自己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伪装。 战争结束了,又一个王.朝覆灭,一个新的王.朝成立了,一切都如潮水般迅猛。 村民们回到了湖边的村庄里,怛梨却没再到别的地方去,就一直住在山里,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曾是孩子的那几年,每日乘着风在山野间自由地跑跳,随手摘几颗酸甜的野果丢进嘴里,听林间的雀鸟在头顶叽叽喳喳地盘桓。 野人是大野人,她是小野人。 他没有名字,她随他,也没有名字。 她在村民们迁徙回村子的前一夜悄然地“消失”,但他们却仿佛知道她仍在山里,每有外来的人想要进山时,村民们总是断然阻止,说山里住着山神娘娘,不可莽撞进山,会犯了神明的忌讳。 怛梨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下山来看一看,看着绣绣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又看着她穿上了喜庆的红衣、与夫婿生儿育女,再到从前那个依偎在她怀中的小姑娘已经变得白发苍苍。 绣绣的小孙女歪头问她:“奶奶,山神娘娘长什么样?” 绣绣抱小孙女在膝头习字,指给小孙女看窗外那道偶尔于山顶闪现的金光:“当有灾祸时山神娘娘才会出现,她会保护我们大家。” 再后来,怛梨看着村子里那些曾一生缄口不提、共同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掩入了黄土。 她以为宗恕不会再回来了,但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有人踏着林间厚厚的落叶而来,轻轻推开了木屋的柴门。 数十年未见,他已截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不是最初那个被她捡回家、全部的生命都依附于她的少年。又或许正如宗恕所说,他从来都不曾是她想象中的模样,只是在她身边时,他习惯性地敛藏起了身上的锋芒。 宗恕从农户手中收了附近整片的土地,大兴土木,重新修缮了山顶的寺院,将她的小木屋也重筑得富丽堂皇,令护卫日夜在山门处把守,仿佛要将某个看不见的影子彻底从她身边抹去。 这座山困住了她,他便困住这座山。 自大殿那夜之后,他就像忽然解开了身上的符咒,怛梨亲眼看着宗恕游走于四方之间,玩弄人心,汇集财富......她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也许能够颠倒皇.权。 这世间已犹如他游玩的猎场,再没有任何未知的恐惧,也不被任何约束,他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时间和精力,以及从中所得到的无穷无尽的快乐。 山下的护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湖岸边居住的人们身上的服制也换了一种又一种。 宗恕变得越来越强大,但不管他去了何处,最终总会进山里来寻她,赖在那富丽堂皇的院子里睡上几日再走。明明她这一端才是彼岸,可他却像一艘不肯折返的船。 某夜,她正在房中侧卧睡着,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捧着不知又是从何方高人那求得的灵药,挽了袖子伺候她可怜的耳垂。 怛梨听见房门“吱嘎”一声轻响时其实已然醒了,但懒得同他疯言疯语地多费口舌,索性随他去了,依旧闭目装睡,却忽然感觉自己灼痛肿.胀的右耳耳垂忽然被湿.润温热的微妙触感包裹住。 宗恕俯身撑在她枕边,轻轻舔了一下她耳垂上那个小小的孔.洞。 怛梨睁开眼睛,从枕边摸出那柄小巧的弩箭抵在他腰间,“滚出去。” 宗恕垂头笑了笑,向后梳得整齐的额发忽然落下了一缕,同她如瀑般滩在枕头上的乌发彼此交.缠,灼热的气息洒落在她耳后那一小片敏.感的肌肤上。 “我来给你送个好东西。” 他回手从腰间取出一把枪,放在她手心里。 “这柄枪不是给你杀人用的,是给你拿来防我的,我要你永远高高在上。”宗恕轻捏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在枪身上合拢,握紧。 “如若有一天,我当真失控对你做出什么事来,你就用这把枪对准我,就当是帮我成全了本心,全了你我的约定。” 那冷冰冰的金属沉甸甸地躺在她手里,怛梨忽然感受到一种把握不住的力量。 “明早我来教你怎么用。”宗恕偏过头,吻了她手指一下:“你要是等不及的话,今晚也可以。”
第49章 宗恕每次来时都神采奕奕, 仿佛永远不会累、精力好得出奇。昨夜才刚长途跋涉奔波进山,总共也没睡上几个小时,第二日一大早就将怛梨从床上折腾起来,吵着要教她学枪, 仿佛巴不得她能尽早地有朝一日用枪指着他的头。 怛梨的背脊抵着男人宽阔坚实的胸膛, 宗恕肩很宽, 臂展也长,在背后教她握枪时的这个姿势几乎将她的整个身体都牢牢包裹其中。 这姿势似曾相识,很像年少时野人手把手教她搭弓射箭。很奇怪,过了这么久, 她却还清晰记得。 但也仅仅只是姿势相似,置身于两个男人身前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 记忆中,野人带给她的感觉是温馨的,他们就像是两只偶然在丛林中相遇、靠在一起取暖的动物。他们之间遵从自然界的法则, 身型弱小的臣服于强大的, 强大的保护弱小的, 野性而又纯粹。 而宗恕则更像是她身体的另一半,与她在永无止境的漫长时光中同生同息,他们就是彼此的“父母”、“子侄”、“师长”、“爱人”、“亲友”, 他们是世间一切关系的总和,是生长得扭曲、却无力忍痛截断的侧枝, 是久病不愈、已与生命融为一体的沉疴, 他们之间遵循着、同时也颠覆着长久以来人群中制定的法则, 克制而又疯狂。 宗恕握着她的手,将枪.口对准天空, 另一只手搭在她腰间。 扳.机扣动的瞬间,“砰”一声枪响, 被雷声还要惊人,林鸟惊慌四散。 怛梨握枪的那只手从指尖到手臂都是麻的,震颤的后座力将宗恕的身体从背后推向她,宗恕将枪反手别回腰间,轻轻揉捏她被枪磨红的手指,“这一柄对你来说有些重了,等过几日,我给你找一柄左轮回来。” 宗恕手把手教了她好几日,住在山中的每一天都极其耐心地陪她在靶场练习,但怛梨却总是打不准。她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掌控不了这样震耳欲聋的力量,还是用弩箭更得心应手。 就像后来回到海市,宗恕教她跳交际舞一样,最终的成果只有他被她踩烂的好几双皮鞋。怛梨记得自己上一次跳舞还是年少时,偷偷躲在湖边的芦苇丛中,和对岸的年轻姑娘们隔着一面湖一起跳芒种舞。 搬去宗恕在海市租界区的别墅的那段日子,是怛梨漫长的生命中所经历的最后一场战争。 过去她曾经历过数不清的战乱,却从未像这一次这般有如此强烈的朝不保夕之感。随时都可能会有飞机轰鸣着从头顶呼啸而过,密集得就像山林中盘旋的飞鸟,震耳欲聋的轰.炸和坍塌声侵袭着人们的每一寸神经,炮火所至,庐舍为越。 怛梨知道,她的弩箭再也护不住这座山和这片湖了。 宗恕已经不再怕打雷了,她却害怕极了随时随地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防空警报尖锐的鸣笛,只有躲在经楼中时方有片刻安心。宗恕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她继续一个人留在山里,连哄带骗地强行将她掳回了海市。 那年她“三十三岁”,他“十八岁”。 刚好是一个新的循环伊始。 离开了那座山,在人群中他们若是想要待在一起,就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照片和报纸越来越常见,这件事也变得越来越不简单。 这一次,宗恕是自欧洲留洋归来、自族亲长辈手中接手产业救国的新时代青年,她是他兄长留在乡下祖宅的原配遗孀。 这身份倒十分合乎怛梨的喜恶,让她能够免去了同那些富太太们的交际来往,也不必参与那些蹩脚的下午茶和舞会派对,反正她是一个“旧时代的遗产”,不懂得那些时下新奇的事物再合理不过。 宗恕在人前的所作所为也十分合乎他的新身份——慷慨解囊捐赠财物,开设福利院收留孤儿,为战乱中无辜波及的百姓提供免费的医疗和日常供给。他的朋友们都是些与他身份相似的富家子弟,大多曾在香港澳门或是南洋读书,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从欧洲回来的,宗恕用英文聊起风土人情和周游见闻时竟也能完全不穿帮。 怛梨有时从房间出来时,偶尔碰巧撞见宗恕和那群年轻人们在客厅中谈天说地,讲古论今。那几个年轻人在他面前就如同三岁稚童,论学问和见识,没人能比他更渊博,他却并不卖弄,伪装得极好。 宗恕抬眸见她正站在二楼静静听着,遂举起手中的红酒杯向她隔空敬了敬,引得一旁的友人也仰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这位就是令嫂?原来竟然这样年轻。” 怛梨不自在地下意识抓紧了木质的楼梯扶手,温婉礼貌地冲他们微笑。 宗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细细回味:“长嫂风姿绰约,正当年华。可惜兄长走得早,是个短命没福气的。” 怛梨扭头便走,“砰”的一声甩上房间门。他却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握拳抵在唇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声笑起来。 “兄嫂伉俪情深,一提到我兄长她就难过。”宗恕将水晶高脚杯搁在桌上,突然起身:“我上去瞧瞧。” 被晾在原地的几人俱是一脸惊疑不定的神色,彼此间相互交换眼神,谁都不敢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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