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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他的本体无法离开这里，那将意味着整座失去悬浮动力的城市直接坠落。现在唯一的办法似乎是发出一个较强的信号、寄希望于有人能追踪着它来到这里。 除此之外，他既做不到改变严峻的环境，也无能力拯救他们于水火。他连拥抱他们进行安慰也做不到，只能目睹着那一切苦厄不断重复着上演。 陆寰聆听到了果壳里的每一声哀鸣，那里的每一次求救每一次哭泣都像是萦绕于他脑中的魔咒；也许唯有死亡于他们而言才是最好而永恒的解脱。他被愧疚与自责所烙印，忏悔着自己竟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酿成了如此大错。 倘若他当时听从了她的建议，没有跃迁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他在一念之间没有托起城市、没有再妄图沿着“正确的历史”行走，尽管或许无法兑现诺言，但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是一个杀人凶手、是加害者的帮凶。他的优柔寡断促成了这一切的发生，他既无法舍弃未来，也不愿意牺牲现在；这于一个向来果断和目标明晰的电磁生命而言是极其离奇的事情。 陆寰不太清楚自己的“躯体”组分内部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改变，现在他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意识体乃至最微小的情绪波动，他们的悲伤与绝望无时不刻地牵动着他的心，仿佛是纤细的蛛丝让一整张蛛网都为止颤动。 同情、怜悯、悔恨……这些本不属于他的情绪每天都在电磁节点之间回荡；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模拟出它们的，亦如一只蠕虫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模仿人类的。 他对于世界的认知在人类的框架中搭建，行为准则为人类的道德结构束缚；对于事物的感知于人类的喜怒哀乐中健全。这一切都阻止了他卸下一切一走了之。 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他又该如何为止赎罪呢？ 他眼前一次次闪回过一张熟悉的脸，成年的、稚嫩的，她们都朝他淡淡地笑；陆寰分辨不清那究竟是未来感知还是自己的梦。 梦？电磁生命也会做梦吗？ 现在陆寰知道自己在星际里迷航了，他是一条在星海里搁浅的鱼，永无回归海洋的日子。 他会永远记得不远未来的一汪水，尽管她的意识电活动强度在他看来只是个小水洼小湖泊，撑死了也只是条小江。距离他们第一次在副本里的相遇还剩下短短几十年了，这和他走过的路程相比无异于沧海里的一瓢水，但他却觉得遥遥无期。 陆寰感到迷茫：如果是未来的自己穿越回了过去，才促成了绿松石星上浮空之城的建成和一切悲剧的诞生，那就说明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自己都已然存在。那么他一直以来关于自己成因的推断就彻底不成立了。 他到底从哪儿来？ 又何时有人会接受到他发出的信号——或者真的有人会接受到吗？ 陆寰等啊等，一直等到绿松石星上的人类死去，这里的电磁波重归于寂静。 失去了有意义能量的补充，他逐渐变得虚弱，连托起城市都开始变得费力。 终于有一天，他已成废墟的城市上迎来了一位访客——那是一艘私人的小型宇宙飞船。 一男一女踏上这颗尘封已久的星球。他们走过那些停泊港和航站楼，一直深入进真正的城市。 他们观察、取证、记录，对于眼前的一切感到既惊恐又震撼；他们拿着仪器朝天空发射信号，似乎是意识到了这里有生命的存在。 陆寰欣慰极了，试图与他们进行联系。他直接接入了他们的光脑并将关于这一切的信息都发送了过去。 “我们似乎发现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真相。”那俩个人类叹息。 与此同时，他接受到了海量的信息——并非来源于这俩人，而是停泊港上的某处。他将意识聚集向那里，直到定位到那艘小型飞行器上。 有人在放生日歌。 但不仅仅是一首歌。 陆寰让自己的视线穿透飞船舱壁，探查内部的情况——然后他看到了一张在冗长时光里魂牵梦绕的脸；尽管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那张脸还十分稚嫩，和记忆中大相径庭，但那股子冷静聪明的老成劲儿已经初显端倪了。 女孩正在摆弄着一只信号发射仪，那是他所接收到信息的源头；现在整个房间里都被欢快的“祝你生日快乐”填满。 那些发射出来的信息数据里囊括寰宇，数学、物理、文学、艺术，乃至一整个文明的历史全都凝缩于其中。 这些知识，陆寰在漫长的岁月里早已熟知。但当数据流源源不断地轰击在星球的无形磁场上时，那沉寂百年毫无动静的竟然开始扰动，犹如行尸走肉般的电磁躯壳诞生灵魂。 那一刻，陆寰感受到了一阵电磁扰乱从这颗星球上垂垂老矣的磁场中传出，仿佛是日暮黄昏之时又迸发出一轮新日。 于是他终于明白，他并非在芸芸众生纷乱而喧嚣的语言中诞生。 她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奇迹。 第114章 轨道就像是完整地走过了一个生命轨道…… 陆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他们的飞船会在返航路上坠毁，她会愤怒、悲恸、无能为力，就如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一样。 即便拥有着感知未来的能力，他也未曾想过，那些发出的求助信号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接收到，间接造成了这一场悲剧。 如果江显得知，他才是最根本的起因和祸端，又会如何看待他 如果他不发出那些信号，是否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又一次带着相似的悔恨。 这些终究不得而知。再后来，就连是关于未来的感知也混淆于他的梦境与幻觉之中。 陆寰尝试过链接新生的自己并把一切告诉他，但他意外发现这些浩瀚的记忆无法让那个自己读取到。他的组分内部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神秘的变化，记忆早已扭曲变形，化为宇宙里的一所深邃迷宫。 某一刻，陆寰突然明白了一切时间的诡叙。 新生，不过是他一场他曾以为的、长眠后的复苏。 寂寥的绿松石星上从来就不存在另一个年长的同族，有的只是一个被囚于往昔、在时间洗礼扭曲后改变了构象、面目全非的自己。 而那个曾经陪伴江显度过一整个童年的小行星—— 现在陆寰明白 自己的命运了，他此行所来找寻的，并无他人的过往。 只有他自己。 一直是他自己。 于是，他最终屈服于命运的安排，给那个许久未联系的光脑号发去了一条消息。 【好久不见】 然后，在渺茫的星海之间，他收到了回音——带着诧异和警惕。 【你是谁？】 【我是一颗小行星。】他说。 【你为什么要给我发一张手掌的X片？】 【因为，挥手是人类打招呼的方式】他百感交集。 时隔难以计量长度的黑暗，他又一次与之交汇。 只是现在的她还不知道，将来会走上怎样一条奇诡而绚烂的冒险之旅，不知道她会遇到谁和成为谁，不知道他们会在那台虚拟的X光机前留下怎样的约定和凭证。 【你还没告诉我那张奇怪的片子是从哪儿来的。】 【那里面藏着一部分真相。如果你想要弄清楚那一切，就要尽快成长，这样才可以不被当作孩子一样摆布。】他耐心地解释道。 对面沉默了很久。 【你想听故事吗？】他问。 【不想】对方生硬地回答。 【小孩子通常都爱听故事。】 【能不能不要烦我！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就算是骗子骗人能不能也看着点时机！】 陆寰有些惊讶。他曾以为在这种情景她会嚎啕大哭手足无措，甚至已经想好了怎样费尽心思地哄小孩。但他没想到对她而言的“初次见面”会是这样一副情景。 果然，她天生就有着股执拗的韧劲，一旦察觉到了威胁就立刻开启保护机制而非彻底被击垮。 于是他说：【可是我听说，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也许那只是人们为了摆脱躯壳的重量故意这么做的。】 【真的吗？】对面语气一转。 【当然是真的喽。今天我们要讲的故事就是和它有关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颗编号为b612的小行星上…………】 ………… 【最后，为了让灵魂回到故乡，他不得不丢下躯壳的重量，于是让毒蛇咬死了他……】 【等等？什么？被毒蛇咬死？这也太恐怖故事了！】对方显然被吓得不轻，在调整了许久后才继续问：【他为什么要终结自己？】 【因为b612小行星上有他的玫瑰。】 【玫瑰……有那么重要？】 【是啊，虽然它在每个人心中的具体象征并不相同——有人认为是爱情，有人认为是亲情和有情，有人认为是真理。】 【原来，他们去宇宙深处寻找真理的玫瑰了……】年幼的江显懵懂地说。 在此之后，他们成为了能够彻夜长谈的挚友。他们聊语言、书籍、艺术、人类和宇宙，以及每晚的童话故事。 【睡吧。】他每晚都不得不强行恐吓：【再不睡，黑夜就会把你一整个吃掉】 这招开始还有效，但很快聪明的孩子彻底看穿了他的把戏。 【那我就睁着眼，等黑夜过来。】 ………………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照例重复着，仿佛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日历上画勾。 陆寰突然觉得时间像被放缓了数千倍一样漫长，曾经易如反掌挥霍掉的十几年仿佛突然间有了明确的长度，一段又一段铭刻在了漆黑的宇宙里。 有一天晚上，八九岁的江显突然对他说： 【我不叫你小行星，叫你“山鲁佐德”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你很会讲故事啊，到现在为止已经讲了1000个故事了。】 陆寰愣住了。记忆深处某些碎片正在浮上海面。 他突然意识到，那些未来已发生和现在未发生的事情，都像是垂在他眼前的流星，一颗接着一颗降临。 而故人深深浅浅的记忆里，遍布着他跋涉的足迹与存在的证据。 跨越上千光年和大半个星系的距离，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圆环的伊始。 【晚安，山鲁佐德】 光脑那头用揶揄的、欢快的语气说。 * 陆寰注视着那个新诞生的自己——他曾试图与“自己”沟通，却没能在记忆迷宫里有所收获。 “我是谁？我是怎么形成的？”那个幼稚的自己在了解了关于电磁生命的来源后问他。 陆寰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跃迁到未来去吧。”他对那个自己说，“跃迁到未来去吧。那里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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