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插言道:“说不准归尘子道长现在已经在往都城赶了……” 话犹未完,突然“叮”地一声将北行的话打断,只见苍驳右手执剑,剑鞘尖端抵在地上,左手则指了雀莘和江叔,而后用剑在雪里迅速写下二字:护君。 此意便是叫雀莘和江叔抵达万聿城后,立即去皇宫保护陛下。 江山打下不易,若是皇帝无端丧命,难保周边列国不会趁虚而入,鲸吞蚕食,将动荡尚平的离秋国分割入囊。 江叔见此二字却勃然变色,“公子,陛下身边高手如云,我和你雀婶去了也顶不起大作用,还是让我们跟着你罢。” 雀莘也着急劝道:“是啊,公子,你江叔说的对,皇宫守卫森严,如铜墙铁壁,况且还有高僧仙道在侧,不会有事。” 苍驳眸色瞬寒,拄剑朝“护君”两字上重重一顿,意思不言自明。 苍驳不仅有领兵统将之才,于识人辨事上亦智珠在握。很明显,他并不完全相信皇帝身边的人。 离秋国前些年战事不断,胆敢发兵进犯的两国若说没有在军营里、宫闱中安插内应,那这两国不是自大就是自欺。 自古行大事者必先谋之,只是他职掌军司,且素来不喜参与朝政之事,便未多插一手,不然当真顺藤摸瓜追究起来,只恐牵连之广,难免引朝野震荡,人心不安。 况且,当朝皇帝绝非昏君,自是识辨得出。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且此事需得暗中进行,摆不得明面,而皇帝应当还有自己的考量,非一蹴方就。 如今魔煞出世,苍驳唯恐有人趁机对皇帝不利,所以才想让自己身边的人去宫里保护皇上,以防生出变故。 雀莘和江叔相视一眼,齐齐抱拳躬身:“属下领命。” 片刻后,一行六人皆乘骑晨风,穿雪而行,朝着万聿城的方向一径飞去。 晨风不愧是远古猛禽,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达万聿城。 而此时的万聿城,已不再是凉月数日前来的那般喧嚣繁荣光景。 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散落着小贩未及拾掇的货物和货框,大片大片失去温热的殷血沁入白雪里,鲜尸横竖,死状可怖,触目惊心。 雀莘和江叔一落地便径直去往皇宫方向,余的四人则站在道路中央,望着眼前景象。 想必任是再心硬如铁之人,但见此状也会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 来时路上,在到达万聿城之前,后虚剑数次险些不受控制地挣出鞘,但眼下置于万聿城内,它却反倒安静下来,甚至无端生满铁锈,自成一炳看似百无一用的废剑。 不仅后虚剑静,万聿城同样也静得出奇,犹如一座戛然中止文明而导致所有面貌皆停在历史长河里某个刹那的死城。 四人心中存疑,却也无人问出,个个皆竖起心防,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谨慎。 不知这铺天盖地的珂雪之下,掩饰了多少深重的罪愆。 苍驳握紧手中废剑,步踏红雪,冷目而端。 北行于其身后如影随形,面色凝重,如履如临。 凉月和太微走在前面,灯笼缩在太微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瞧着四周,两只爪子死死地抓住太微的衣袖边儿,直将水滑的锻面儿摩起了细毛。 偌大的都城一片死寂,天色也异常晦暗,乌云背后的雪大朵大朵地往下落,凄厉的风声拂耳而过,若仔细一听,仿佛还能听见一道道惊惧可怖的惨嚎,叫人闻之生怵。 凉月环视着那些黑洞洞的窗户,不禁头皮发麻,仿佛每一扇窗户的后面都蹲守着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伺机而动。 忽然间,左前方一处缺角飞檐下,一个四仰八叉躺在石阶上的小孩尸首引起了凉月的注意。 孩子的脸上盖着一张姑娘绢帕大小的黑色布巾,上面没落多少雪粒子,看起来像是刚盖上不久。 身上的衣裳破旧不堪,便是鹅毛大雪下个不停的冬日里,孩子也只着了一件看不清原来颜色的薄棉袄。许是一个冬未洗,所以连破缝里露出的棉絮,都呈黑色。 一只脚半蹬着与之大小略不称的粗布鞋,鞋尖有个小破洞,冻得乌青的脚趾从洞里撑出了半截。 离脚不远处,放着一只盛满雪的粗瓷碗,碗沿有个不大不小的豁口,倒是不知这碗雪的下面是否埋有原本可供小孩今晚不饿肚子的钱银。 小孩只有左臂,然而那只唯一能捧破碗的小手此时却僵在半空,似在用力挥赶着什么东西。 手上生满冻疮,肿得像只乌紫的馒头,指背上更是皲裂地如同干涸已久的土地,衣袖滑落在肘弯处,半截骨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外面,与肿胀的小手形成了极为鲜明刺眼的对比。 凉月蹑手蹑脚地走近,蹲身而下,小心翼翼地揭起黑巾。 孩子面目呈现的那一瞬,凉月当即大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揭黑巾的手当时一松,黑巾刹那委地,而她整个人陡然僵住。 未曾想,这方黑巾下竟掩了一场惨不忍睹的虐杀。 本该是一双灿亮如星的眼睛,却不知遭了何物近乎疯狂的撕啄,只留给孩子一双血肉模糊的眼窝,稚嫩的小脸上结满血冰,一直延及孩子惊恐大张的嘴里。 后面三人见凉月凝定不动,齐齐走了过来。 太微在看到孩子的面目时亦大吃一惊,余下那半步却怎么也迈不出。 而她怀里探出脑袋的灯笼瞬间呆住,软绒绒的小身子比凉月还僵的厉害。 苍驳和北行后一步迈近,许是见惯了比这还血腥数倍的场面,二人的神情倒是没有多少变化,北行只愤然地问了句:“何物所为?” 太微不动声色地道:“估鶠。” 凉月猛地转过头,看着她,“估鶠?” 太微终于迈出那半步,俯身熟察片刻,道:“如果此乃魔煞所为,十有八/九是估鶠。《地阴经》有载:估鶠,类鸂鶒,身三色,凤尾,鹰喙,有翼,无目。” 说到此,太微停了下来,抱住灯笼的手不由一紧,两眼死死地盯着雪地里早已僵硬的小孩,喉中干咽数下,方艰难开口:“食人目。” 最后一句叫凉月闻之发冷,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孩血洞洞的眼窝,任是修行千年,也未曾见过这般惨况,不觉间,垂在雪里的右手缓缓压入深雪之中,双唇起阖间,喃喃自述了一遍:“以人目为食。” 忽又想到什么,凉月旋即望向苍驳手中的后虚剑,问出疑惑:“后虚剑为何一到万聿城就成了这般模样?莫不是怕了估鶠?” 闻得质疑声的北行立马跳出来为后虚剑鸣不平:“后虚剑乃神剑,岂会惧一区区魔煞?” 唯一能驱策后虚剑的苍驳对此似乎并不在意,转而走到前面一具背天面地的尸首旁蹲下,徒手翻过其身,死法与小孩一样,皆是被啄目而亡。 凉月心里一阵发堵,默默捡起黑巾,重新盖在小孩面上,又将破碗移到他手旁,起身跟上正在查探另几具尸首的三人。 “太微,《地阴经》你可全部瞧完了?”凉月凑近太微询问。 太微不假思索地道:“一字不落。” 凉月急急追问:“书上可还有记载什么?有没有说何种办法可以找到估鶠?” 太微摇头道:“没有。” 凉月瞬间垂头丧气,“没有记载,那怎么找?” 太微道:“不过书上另外有写,估鶠每三日进食一次,昨夜刚进完食,三日后必然还会出来。” “三日。”凉月一时间不知当喜还是当忧,心中又生起一虑,忙问:“它们三日后会不会换地方进食?” 太微提了提在怀里乱动的灯笼,“难说,《地阴经》里关于估鶠的记载并不多。” “那等于是无从下手了?”说话间,凉月睨了灯笼一眼,那小家伙自看到黑巾下被啄去双目的小孩后便一直躁动不安,遂而轻轻地抚摸它的头,问太微:“灯笼这是怎么了?” 太微抱着灯笼,哄小孩似地摇了摇,“我也不知,许是被吓着了。” 凉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挂起一笑,温声细语地道:“灯笼,别怕,没什么好害怕的。” 灯笼却并未因凉月这一哄而安静下来,依然不安分地乱动,两只小棉掌竟渐渐露出尖利的爪钩。 发觉此事的凉月连忙擒住它一只爪子,微微侧翻,赫然道:“太微,你看。” 太微闻声垂眸,同样一惊,道:“灯笼尚小,按说不会现在就长出爪尖,除非是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才会提前生出爪尖来保护自己。” 凉月放下爪子,“魔煞都出来了,哪能不危险。” 在翻看完第四具尸首后,苍驳便不再继续看下去,执剑立在大路中间,目光投在宛若十月枫叶的红衣女子身上,似在等她走来。 北行素来眼尖,瞧得苍驳此态后,连忙静立于旁,不吱一声,一双眼睛却不住地朝凉月的方向打转。 而被注目的那人却丝毫未有自觉,全神贯注地同太微商讨着估鶠再次出来的对策,一个不经意的抬眸,与一对寒凉无双的冰瞳不期而遇,那如墨染就的卢瞳里似乎酝着一坛窖了千年的陈酿,仅是无意飘出的酒香,便能令人沉醉其中。 任是面前隔着万重高不可攀的山,一望无际的海,也叫人敢心甘情愿地冲破一切阻碍,来到他的面前,取酒一樽,月下对饮。 凉月浅浅一笑,似喃喃地道:“太微,我觉得好像爱了他很久。”似乎觉得“很久”二字尚不足以表达她此时的感情,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补充道:“久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惊慌失措。” 本是一番缱绻之辞,太微却看怪物似地看着她,“凉月,你在说梦话吗?你二人相遇,不过月余而已。” 凉月虽被太微一语噎住,却不去辩解,只是笑着道:“人不是常说一见如故吗?初次见面,便有久别重逢之感,是为一见如故。” “嗯,言之成理。”太微此时此刻全无心思同她探讨这个问题,只明显地敷衍了一句后,便将注意力转回灯笼突然生出的爪尖上,细细凝思。 待得二人走近,苍驳才转回身,继续朝前行。 万聿城平素最繁华的街道上,此时遍地尸首横陈,一派沉沉死气,临其间,只觉阴森悚然。 但走出头的另一条道上却又别是一番光景,虽同样空无一人,却没有血腥气,连一滴血都见不着,只有白雪如絮,铺满地。 “看来估鶠是找准了一个地方袭击。”凉月沉声断定。 话音一落,只见苍驳右手执剑,在雪地里飞快地写下雷惊电绕的三字:九十三。 “九十三?”凉月不明其意,移目相询。 太微亦是狐疑,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个数字。 北行立马开腔解释:“那条街上,总共死了九十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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