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眼十方世界,竟无一方砖瓦属于她,无一席之地可容她。 酒意如洪水猛兽敲打着她的意识,她竟一步也迈不出,站在十字路口,似乎陷入一个无底深渊,哪一方都不是归属。 凉月靠墙角而坐,偏头看着旁边窗里透出的光,不知为何,竟叫她无比艳羡。 琨瑶说的没错,沉香子酒力很缓,一点一点地消磨意志,比一饮便醉的烈酒更折磨人。 若是一下就醉了,那她还能舒坦地睡去,可偏偏给她留下一点清醒,让她不至于立刻睡去,同时又予她莫大的空虚。世间万般滋味,唯此种,最难熬。 凉月背靠冰冷的墙壁,举目望向寥寥星辰,几颗相距甚远的散星好似勾勒出一张熟悉的轮廓。 马鞭丢在一旁,她眼前愈渐模糊,恍惚间,竟似瞧得一抹白影正款步行来,凉月不由得牵唇而笑,“这酒啊,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苍驳。”她突兀地唤了一声,那道白影陡然一停。 凉月对着白影伸出手,虽看不清那厢模样,但她却莫名觉着熟悉,也不管那白影是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人,启唇便对着白影大声喊道:“苍驳,你……你还我,你什么时候才能还给我?” 白影走到她身前,屈膝半蹲。 她猛地眨了眨眼,费力想去看清,明明咫尺之距,却始终模糊不明,顿觉烦躁不已,想也不想便揪住那人衣袖,似质问又似哀求地道:“你何时将心……将我的心还我?我就这么一颗心,有血有肉的心,你却霸道地把它拿走了,你还我,你快还我,我后悔了,不想给你了,不要给你了,碎掉也好,烂掉也罢,说什么也不给了。” 此时此刻的凉月,活像被人抢走宝贝的稚童。 白影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苍驳,你知道吗?生出一颗有血有肉的心,对我来说,有多么不易,比石头开花还难。”一根纤白若玉雕之竹的手指狠狠戳中那方跳动,凉月凝眸而笑,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叫人心疼,“我这样吝啬的一个人,我的东西,从来……从来没有人拿得去,可是……可是我却想把我最为珍贵的心给你,我把它给了你,没有一点犹豫地给了你,多么希望你能收下,并珍惜。” 凉月突然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颓败地垂下头,像风中飘摇的柳条,“我也只有这个拿得出手了。可是嫌我的心不好,所以才去找别人?她们的心,都比我的好吗?我的心,它不坏,它一点都不坏,它也是红的,也和她们的一样,扎上一刀,是会疼的……” 终究,她明白自己是妖,从未有过半刻糊涂。 “今天,我看到那个姑娘了,苍驳,我……”凉月闭上眸子,牵出一抹苍白无力的笑,顿了一顿,轻声一叹,语气异常平缓:“我觉着……我比不上她。” 何其高傲的千年大妖,从来目中无人,但是现在,不过一个小小凡人,便轻易将她的高傲全盘击溃。她独自缩在那个冷冰冰的角落里,兀自喃喃,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唇合齿接。 沉香子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不辛不辣,却能一丝一丝吞噬你的清醒,一点一点掀开你的隐伤,叫你防不胜防,让你避无可避。 迷迷糊糊中,凉月似抱上一块寒冰,刹那间,犹坠冰窟,冷地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意识仿佛跌进茫茫深海,而后缓缓往下沉去。
第167章 酒醒之后,已是翌日晌午辰光。 凉月身心同时一醒,霍地翻坐起来,头不晕不痛,却一片空白。 “蹬蹬蹬”下了楼,管事老头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凉月姑娘,饭一会儿给你送上去吗?” 凉月摆了摆手,“谢谢老叔叔,不用了,我不饿。” 管事老头弓腰道:“好,好。” 凉月极目相寻,终于瞥见太微和灯笼正在楼下信步而行,太微似乎在教灯笼说话,而灯笼也学的极其认真。 “太微,太微。”凉月急急跑了过去,未及喘口气便立马问道:“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太微淡然道:“苍公子背你回来的。” 那个白影,凉月是记得的,她一脸颓丧地看着太微,愁道:“我昨晚也不知说了什么,心里总觉得非常不安。” 太微平静地道:“听孟公子说,你昨夜去闹了锁乌楼?” 凉月不遮不掩,直截了当地承认:“没错,我的确是去了。” 太微又道:“孟公子还说,你昨夜跟锁乌楼里的一个姑姑打了一架?” 凉月柳眉倒竖,“他怎么不写告示贴遍全城?” “还用我写告示?你昨晚大闹锁乌楼之事,今天一大早就传开了。各种版本都有,你要不要听听?”孟不怪的声音从后面蹦了出来,凉月斜睨他一眼,“什么版本?” 孟不怪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边嚼边道:“不过,跟你没多大关系,主要是你那位情郎,苍公子。” 凉月立马来了精神,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冤家对头,连忙追问:“我去锁乌楼,跟苍驳有何干系?” 孟不怪换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揶揄道:“苍公子昨晚一路将你背回来,你说有无干系?” 凉月抿了抿嘴,表情有些古怪。 孟不怪继续道:“现在坊间都传苍公子好男风,自打上回他有如神助地灭了估鶠之后,万聿城大半人都认得他。昨晚很多人在路上看到他背了一男子,而且那男子还对苍公子,”孟不怪突然打住,狞笑道:“左抚右摩,一双手极不规矩。” “你……你少信口雌黄,我何曾如此过?”凉月昨晚醉生梦死,哪里还记得做过什么,想反驳,却觉心虚,她知道自己德行,对苍驳左抚右摩,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之事。 孟不怪嘴角一挑,“他此时就在楼上,你去问问便知。” 凉月平声第一次生了退缩之心,她低垂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用力地去回忆昨夜发生的林林总总,只记得有一道白影一直在自己身旁,而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话,眼下却是一句也记不起,而之后发生的事更是印象全无。 太微忙出声安慰:“凉月,事情既已发生,说什么也是徒劳,索性就不去想了,日后少沾酒便是。” 凉月这厢正因昨夜之事焦头烂额,却听灯笼突然欢喜地嚷道:“凉凉月,举世无双苍驳将军他夫人。” 凉月当场惊住,似没听清,愕然问道:“灯笼你在说什么?” 太微咳了两声,“你昨夜一回来便教灯笼说了这句。” 孟不怪阴阳怪气地道:“啧,也不害臊,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我……我当真这样说了?”雪面上骤然升起一抹飞霞,连说话都变得不大利。 太微郑重点头,“是这样。” “举世无双苍驳将军他夫人,举世无双苍驳将军他夫人……”灯笼以为这样能哄得凉月高兴,便越喊越来劲,越喊越大声,以至于整个岁暮楼都能听到这让她无地自容的声音。 凉月连忙捂上灯笼的嘴,“嘘!别喊了。” “哈哈哈哈……”孟不怪当即捧腹大笑,“孟某人长见识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贼婆子,你可真是一朵与众不同的……奇葩……”末了,又是一通毫不掩饰的爆笑。 凉月瞬间臊红了脸,没留意松开了捂在灯笼嘴上的手,谁知刚一放,灯笼又开始欢欢喜喜地喊了起来:“举世无双苍驳将军他夫人,举世无双苍驳将军他夫人……” 灯笼以为凉月捂它嘴是在同它玩耍,所以喊地尤为欢乐,凉月又一把捏住它的嘴,求也似的道:“小祖宗,求你别喊了,消停会儿成么?” 直到灯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才心怀忐忑地将它放开。 “哈哈哈哈……笑……笑死人了……”孟不怪早已笑得前俯后仰,一句整话都说不出了。 太微强屏着笑意,“凉月,并非大事,不用往心里去。” 凉月却愁眉不展,不经意一转眸,忽而瞥见这两日在岁暮楼唱曲儿的姑娘,凉月立马正了颜色,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眼睛望向别处。 本以为那位女子只是路过,岂料她竟朝这边走来,又欠了欠身,“凉月姑娘,太微姑娘,”又朝向孟不怪,“孟公子。” 孟不怪也立马收起大笑之态,彬彬有礼地道:“妘婔姑娘,近日可好?” “谢孟公子挂心,妘婔一切安好。”妘婔着一件淡青长袍,绣梨花压枝,简单的随云髻上别一支玉梨钗,圆润似珠的两粒耳垂分别坠翡翠耳环一只。 时近立春,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寒冷,但妘婔却仍着披风,怀里始终抱着一只汤媪。其容颜苍白,唇无血色,行动如弱柳扶风,加之一身素淡,所以显得整个人淡雅如兰。 “妘婔姑娘怎不在房中歇息?”孟不怪难得如此正经,浑不似平素那个吊儿郎当、尖酸刻薄的浪荡小子。 妘婔执一方素巾,掩唇轻咳,而后将素巾拢进袖中,柔柔一笑,“总在房里也觉得有些闷,便出来走走。” 孟不怪连忙送上关心:“避着风,以免着了凉。” 妘婔笑之娇嫮,“妘婔记得了。” 凉月正为昨夜一事郁闷至极,与妘婔又不识,刚打算走,便听妘婔道:“原来凉月姑娘便是苍夫人,先前虽见过,却是不知,妘婔失礼了。” 妘婔虽着棉袍,却也难掩其身段婀娜,煞有嬛嬛一袅楚宫腰之姿。 凉月干干一笑,讪讪地道:“妘婔姑娘快别这么说,我……我尚未过门,所以暂时还算不得是苍夫人。” “凉月姑娘和苍将军珠联璧合,昨夜见将军抱姑娘回来,若非知晓其将军身份,当以为二位乃感情甚笃的寻常夫妻,只叫旁人艳羡。” 妘婔一席话叫凉月心花怒放,尤其那句“寻常夫妻”,听得凉月耳朵里都似抹了蜜,恨不得拉着妘婔让其再说一次。 于凉月而言,世间最美满之事,莫过于和苍驳成为一对寻常夫妻。 “举世无双苍驳将军他夫人。”灯笼见凉月面露喜色,以为她又像昨晚那般,想听它唤她为自己新改的称呼,忙扯开嗓子喊了出来。 凉月尚沉浸在妘婔那句话中,却听灯笼当着外人喊了一嗓子,瞬觉尴尬无比,一把捉了灯笼嘴巴,慌忙解释:“不是我教的。” 半晌未置一词的太微终于忍不住别开了头,身子轻轻发抖。 妘婔笑若和风,“并未喊错。” 凉月干咳两声,讪讪地道:“让姑娘见笑了。” 孟不怪立时抓着她的话头嘲道:“你也知道丢人了,昨晚教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起劲儿的很呢。” 凉月脸子一甩,“要你管,多事。”而后转向妘婔,“妘婔姑娘,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不奉陪了。” 妘婔点头示礼,“凉月姑娘请便。” 苍驳房外,凉月踟蹰不前,手在门上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却始终没有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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