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心头一紧,确然如太微所说,一个晚上已近极限,所有的伪装,都维持不了太久。 昨晚所看到的一切,她和盘托出。 太微和她一样,陷入沉默。 良久,太微轻叹一声,肃然道:“当你选择这条路的那天起,你就要承受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不管是一路繁花,还是从踏出的第一步直到行完这一路,都铺满了寸步难行的荆棘,除了后退,就是继续向前,别无捷径。” 又是一片沉默,半晌,凉月突然笑将起来,辞气轻松地道:“原来心痛是这种滋味,不太好受。” 强装的笑,看起来可怜又无奈,凉月眉头紧蹙,神情痛苦,身体里的某一处正似被处以极刑,她死死攥着心脏处的衣衫,跌坐在墙边,吃力地仰起头,看着太微,“既然心会痛,那为何还要生出这颗心来?倘若当初没有生出这颗心,那么,是否意味着不必承受这些本可以不用承受的苦难?” 她将之称为苦难,是的,的确是苦难,她这颗心本就是为他而生,现在又因他而伤,如何不是苦难?她那么喜欢他,那么在乎他,她选的这条路,或许走到头都是一片黑暗。她是妖,而他是人,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 无论妘婔还是琨瑶,她们在某一方面,已经远胜于她,她输的一败涂地。 这几日,她故意躲着他,不与之照面,甚至远远地看见其身影就溜得飞快。她开始害怕碰到他,她知道,妘婔每日都会去找他,为他沏茶,为他弹琴跳舞。 妘婔并非只是美,她还有与其美貌相称的诸多不俗才艺。 由彼观己,凉月忽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多少有点一无是处的意思,除了能与苍驳行棋半局仍勉强相当之外,似乎也再找不出别的风雅之貌了。 一日傍晚,凉月与妘婔在宽敞的楼梯间相遇,妘婔跟她行礼,同她问好,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一派大家闺秀之气。 妘婔当先开口:“妘婔近日极少看见姑娘。” 凉月本就与她无交情,那晚无意间看到她从苍驳房里出来,对此人是深恶痛绝,眼下不巧遇上,自然给不了什么好脸子,但态度又不便过于明显,以免降了自身德行,显得自己度量狭小。 思来想去,不冷不热才最合适,当下颔首以礼,“有劳妘婔姑娘记挂。” “妘婔在此地无亲无友,每每见着凉月姑娘和太微姑娘,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些次都想同两位姑娘交上朋友,可总是错过。”妘婔面露遗憾之色。 凉月却是一肚子火,明明她日日都在,何谈错过?如果真心想交朋友,又岂会寻不上机会?心中冷笑,面上依然端着风平浪静,道:“若是有缘,自会交上。况且,妘婔姑娘现在不是跟苍公子交了朋友么?那在这里,就不算无友了。”终究还是没忍住,言辞之间,尽是酸意。 妘婔笑了笑,“妘婔正想同姑娘解释此事,其实,妘婔和将军并非初识。” 凉月闻言更是窝火,毫不客气地将其打断:“不是初识,那就是旧识咯?” 妘婔正色道:“两年前,将军于妘婔有过一箭之恩。” 眼尾扫上妘婔妩眉,凉月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地道:“洗耳恭听。” “妘婔乃商阴人士,两年前,商阴城破,敌军入城掠夺,一片混乱中,妘婔与家亲走散。妘婔孤身一人,四处寻找家亲,可是,家亲未寻到,却不幸遇上敌军。敌军将妘婔掳去,与其他从商阴掳来的女子关在一起。”妘婔脸色越发苍白,声音开始发颤,“被敌军掳去的女子,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和其他八个女子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第五日,我想到了死。任何时候,死都比活容易。死的方式千万种,而活下去的方式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接受所有的苦难。苦难,什么时候才会到头?与其受尽凌|辱,倒不如一死,一了百了。” 妘婔勉力牵起一笑,看着凉月,她神情淡然,笑意从容,即使在说着当初的绝望时,也无半点戾气,更无恨意,慈悲地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她说:“你知道吗?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死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信仰,我觉得会有一位天神来拯救这个满目疮痍的人世。抱着那一点信仰,我决定先活下去。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没有错,在我被关进笼子的第十一日,那位天神来了。” 不待她说出,凉月便抢话道:“苍驳?” 妘婔点点头,“将军策马而来,一箭射开笼锁。”她自荷包里取出一截锃亮的箭头,上面还有几个很明显的豁口,“这就是将军当时射开笼锁的那支箭,我将箭头留了下来。” 凉月状似漫不经心地睨了箭头一眼,而后不疾不徐地道:“所以你打算报恩?容我多嘴问一句,姑娘打算如何报这恩?” “妘婔家亲在那场战争中身亡,如今的妘婔,已是孤身一人。若不是将军当年那一箭,恐怕妘婔早已是地府里的一缕亡魂。妘婔寻了将军两年,若非那日妖怪为祸,将军出手,妘婔还不知何时才能遇上他。将军救了妘婔两次,妘婔今生别无所求,只期留在将军身边,一辈子伺候他。”妘婔倏然扶栏跪下,梨花带雨,“妘婔自小体弱,时日无多,希望凉月姑娘,成全妘婔。” 凉月不明白了,难道这世上所有女子报恩都是要留在恩人身边伺候么?报恩的方式只有这一种?留在身边伺候和以身相许有何分别?若想要以身相许,何必拐弯抹角说什么伺候之类的低微之言。人的心思,当真是奇怪的紧,捉摸不透,实在捉摸不透。 凉月扶了妘婔起来,好言相说:“我虽与苍公子有婚约,但尚未过门,又怎好擅自替他做决定?妘婔姑娘还是直接去问他吧,毕竟射那一箭的人不是我,是他。” 妘婔手执素巾抆了抆眼角,“将军说,他不需要侍女。” 凉月不禁哑然,原来是苍驳没同意,所以才找上了她。 妘婔见她不出声,又道:“凉月姑娘,你是将军未过门之妻,妘婔侍奉姑娘也等同于侍奉将军,如若姑娘不嫌,妘婔愿侍奉姑娘左右。” 这是什么道理?凉月不禁有些佩服妘婔,如此迂回之术,也亏得她想得出来,只不过一颗七巧玲珑心用错了地方,她凉月绝非怜香惜玉之人,更不好糊弄,为不拂其颜面,方婉言相拒:“妘婔姑娘,你欠的并不是我,我没理由平白无故承你一恩。苍公子并非绝情之人,姑娘多去求上几次,他一准儿答应。” “可是……” 妘婔粉泪盈盈,还想再言,却被凉月温声打断:“妘婔姑娘能歌善舞,又生的楚楚动人,天下男子无一不爱。我与苍公子,也不过是一份父辈上的口头之约,实在做不得什么数。进不进得了他的门,尚且下不得定论,姑娘来找我,委实择错了路。奉劝姑娘一句,还是找正主去罢,毕竟他才是予你有恩之人。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姑娘请便。”甫一说完,立即举步离去,不予其片刻纠缠之机。 凉月虽对妘婔不甚欢喜,甚至从某一方面来说还有些厌弃,但方才一席言语,却非气话。在妘婔那晚从苍驳房里出来后,她便有所觉悟。对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剖明心迹,苍驳却从不表明态度,只能说明他从未动过娶她过门的念头。 说起来,她和妘婔无甚不同,只不过妘婔是芳心暗许,而她则是直诉衷肠。或许到最后,两个人都是真心错付。 诚如太微所言,他就像逐日山巅上的一道风。纵然她能在山巅上生根,但她却不能抓住他。风,自由地来,也自由地去,不受任何束缚。 但是,凉月说过,她会等,十年、二十年……她会一直等下去。既然她抓不住那道风,那就任其飞扬,盼其思归。
第169章 入锁乌楼请圣命之前,阵局其实早已布好,而所谓圣命,不过是一着推动满城风雨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棋。 请旨次日,市井里忽起传言,险些覆灭离秋国都城的估鶠之乱为巫术所驱。虽未明指幕后主使是谁,但随着流言日盛,宛如蒲公英的种子,漫天肆飞,朝着四面八方飘去,最后落在离秋国每一寸土地之上。 不过短短三日,关于估鶠之乱的所有矛头都无一例外地指向苗耒国。众议成林,很快,飞来横祸的苗耒国开始坐不住了。 而另一边,对于沈匕的暗查却迟迟没有开始。因此事尚不宜操之过急,苍驳已命分查沈匕的小宗使暂且按兵不动,还需要等,等苗耒国那道跃跃欲动的东风。 人只有在心虚时,才极易自乱方寸,从而露出马脚。 沈匕为人多疑,心思缜密,且心狠手辣,行事滴水不漏,想找出他的破绽,还得下点功夫才行,苗耒国无疑就是那一味引出沈匕心上“隐疾”的药剂。 只是,恐怕不用等到苗耒国行动,当流言出来之时,那位大理寺卿的日子就已经开始不好过了。 再观幕后控局之手,却似一浑然不觉的局外之人,几乎每日都在岁暮楼里,与往常无甚不同。 妘婔虽已得明拒,却心坚志固,依然照去不误,不晓内情的,还当真要以为她是苍驳的贴身婢子。 若夫凉月,实在没心思去跟二人搅和,况且人家已经明明白白说了只为报恩,并无其他非分之想,若她陡然插手,倒显得无理取闹了。 索性眼不见为净,自那日与妘婔在楼梯上相遇之后,凉月便开始早出晚归,要么拉着太微和灯笼四下溜达,要么同归尘子去逢鸦山,把行宫里里外外逛个遍,甚至开始和见面必吵的孟不怪临花街柳巷,上秦楼楚馆,一醉方休。 孟不怪其人,集贪财好色、贫嘴贱舌、狗拿耗子于一身,万花丛中过,千叶沾其身,风流韵事,十指难数,足以编纂成书。 而凉月,任性骄横,雀儿肠肚,遇水则水,遇火则火。 二人因芥蒂在前,无论何时何地,但凡碰面,必定针尖对麦芒,两两相轻,互不相让。 不过,如此情状,在某一晚开始改善。 一夜,醉醺醺的二人同时拎着酒罐回来,在大门口狭路相逢。 本就针锋相对的两人自然互不相让,一番唇枪舌剑后,不知二人是吵累了还是酒瘾犯了,竟突然在门槛前坐了下来,背靠背,头枕头,互相换酒来喝,嘴上虽未止骂咧,但已不再如从前那般火药味十足,似乎一顿交酒,便令二人臭味相投了。 自那晚起,凉月便和孟不怪频繁上烟花之地,可以说,城北一大半的勾栏院都被二人光顾过。 时常听人说,借酒浇愁是懦夫之举,凉月却不以为然。 若当真酒能浇愁,那天底下岂非人人都要以酒为乐了?酒消不了愁,纵酒之人也并非懦夫,只有在酒坛子里泡过一场的人才明白,酒只会越饮越伤,而被酒泡过的伤口,要么任其溃烂到血肉模糊,要么连皮带肉地割掉,要么熬到乌丝成霜,带着难以治愈的那道伤,永久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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