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占耐得起,他一言不发地站在索多旁边,仔细听二人话里机锋相碰。 索多态度郑重,道:“岂敢,老朽今日是随吾使前来,杨帮主可否坐下相谈?” “是杨某怠慢了二位,二位请这边入坐。”杨隆立马做出请的手势,随即一个阔步上前,自己先于主位坐下。 那占和索多则分别于挨着的两个宾位落座。 杨隆翘上右腿,懒懒后靠,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那占,“索多大人旁边这位就是王室的使人么?杨某听说来的使人是个刚授爵的亲王?可是这样?” 那占既不言是,也不言不是,而是说了句别有深意的话:“杨帮主长目飞耳。” 杨隆眉心一跳,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扳指,起了玩笑之态,“那不知戌亲王带上一帮子人大老远来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是有何贵干?我这处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好地儿,索多大人,”杨隆话锋突然指向索多,“你说是不是呢?” 索多性子略直,不懂迂回,听杨隆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不甚痛快,便单刀直入地挑明:“杨帮主,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戌亲王此次是携王命前来,有着紧之事要与杨帮主相商。” 杨隆笑了笑,“索多大人快人快语,戌亲王要同杨某商量何事?不妨直说。只是,”杨隆忽然一停,从袖里取出一块簇新的缎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扳指,目光聚在扳指上,“杨某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只会做买卖。” “我要同杨帮主谈的,”那占神态自若,眼湖无波,不慌不忙地道:“就是一笔买卖。”
第193章 “哦?”杨隆眼帘上掀,目光缓缓移到那占脸上,口角蔓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那杨某便有兴趣。”随即朝外面喊道:“去请秦军师进来。” 须臾,门帘再次被撩起,那占和索多齐齐转头顾看。 进来的是一位花须老者,肤色倒是比之杨隆等人要白上些许,藏青交领襕衫为其衣,间以同色横襴束之,墨色儒巾为其冠,灰鬓不藏,一身儒气,给人一种饱读诗书、张口便是之乎者也之感。单从外貌看去,年岁当与索多相差无几。 花须老者瞥了座上两位生人一眼,而后朝杨隆拱手行礼,“帮主。” 杨隆立马起身招呼:“秦军师,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不待杨隆介绍,花须老者兀自接话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索多大人。” 索多不挪不起,只在座上抱拳示礼,“幸会。” 花须老者又将视线投到那占身上,“索多大人旁边这位,老拙却是不知。” 杨隆抢声道:“这位是东渊国刚封的戌亲王。” “王室几时多出个戌亲王?恕老拙蝉不知雪,还是头一回听闻。”花须老者神色辞气里丝毫不掩饰对那占的轻蔑。 周遭气氛因花须老者一句不逊之言瞬间陷入尴尬,而作为一帮之主的杨隆,非但无明阻之意,反而隐显得意之色。 索多历来忠直,一听花须老者对堂堂王室亲王出言无状,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双手一攥,正要发难,那占连忙递去一道眼风,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花须老者绕过杨隆,踱至那占对面坐下,行为整整截截,面无半分笑态,让人轻易不敢与之玩笑。 对于花须老者无礼之言,那占一笑置之,端着王家之态,有礼有节地道:“先生不闻吾名,不足为奇,到底先生久居于此,离东渊国尚有六七日航程,消息略有迟至也实属寻常。” 那占这话,既不拂花须老者颜面,也不失自身体面,轻轻一语带过,不做深讨,才是明智之选。 花须老者神情无任何变化,仿若一根古木,而从古木里透出的眼光,却犹如两颗尖锐的长钉,利端寒芒显显。 默了片刻,杨隆突然笑道:“说了半天还未给戌亲王跟索多大人介绍,这位是我帮军师,秦掷。” 那占心尖一跳,旋即起身打恭,“原来是秦掷先生,恕晚辈有眼不识泰山。晚辈景仰先生才情许久,一直以不能同先生对面请教为此生憾事。而今先生就在面前,晚辈竟未识出,甚觉羞愧,甚觉羞愧。” 这话一出,不只杨隆和索多,便连秦掷本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杨隆当先问道:“听戌亲王之言,似乎认识秦军师?” 那占激越地道:“秦掷先生之名,多年前可是遐迩着闻,先生所著《周海志》,至今仍被奉为出海航行之典,有纸司南之称。” 索多一听,也不由心生敬仰,态度瞬间一转,恭敬道:“《周海志》原来是先生所著,先生大才,我等望尘莫及。” 秦掷声色终于和缓了几分,却双眼噙疑,问道:“老拙当年著此书时并未用真名,戌亲王又是从何得知写书之人是我?” 那占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先生迄今为止共著有六本书册,晚辈不才,皆曾有幸瞻阅。《云梦录》《关山册》《大世三山记》是先生中期撰述,时用雅号为本名,秦掷。《扶桑集》《须弥经》是先生后期着述,时用雅号为夫千郑。而《周海志》,乃先生首著,时用雅号为禾关。《扶桑集》《须弥经》《周海志》三书之雅号,皆由先生之名所拆取而成,不知晚辈可有说错?” 秦掷似乎对那占的解析有些不服气,“仅凭这个?” “自然不是,雅号只是帮晚辈进一步确定,而最初让晚辈将此六本书联系在一起的还是先生的文风。文辞如人,自有其风骨。先生文章,璧坐玑驰,无可争辩,但先生之文藻,雅而不雍,清而不骄,犹如茎茎青竹,傲骨自成,无人可仿。文中所论所剖,句句鞭辟入里,字字堪经推敲,见地独到,主张鲜明。就拿先生遁世前最后一书《须弥经》来说,此书中,先生以古鉴今,不乏对时事旁敲侧击之处,这正是先生之心气。先生胸中有丘壑,深存怒哀之心,却无可遣泄,便寄情于笔锋,倾心于字句,一吐肺腑之意。而先生也正是因为《须弥经》的问世,才招致一书通缉令。不过,官者并不知禾关是谁,先生其实毋庸躲藏,也能存身。只是,经此一事,先生心已成灰,期望已死,宁为山人,也不愿再与俗事相绊牵。”那占将秦掷半生缩以简短之言,言之凿凿,似乎他曾与秦掷一同经历过那段无奈、无力、无望之程,更似他将秦掷剥皮拆骨究了个透彻,唯一遗憾的是秦掷封笔之前,世上尚无那占,不然此二人准定能结为莫逆之交。 那占一席话完,场间另三人,表情各异。 杨隆对那占不禁有刮目之意,而索多则是聚精会神地端视着著下《周海志》的秦掷,神情里充满敬意。 再观秦掷本人,锐气悉收,面露和色,笔直的脊背略有弯曲,鬓边灰发陡添怅然之感,额间深渠更染风烛之意,半生浮沉,皆镌于曾也意气风发之面,隐约可寻当年壮志豪情。 才子风流不再,任栏杆拍遍,江东竞帆,只叹流年,梳两鬓星星怎奈? 每个时代都有其书写不尽的传奇,或悲,或喜,或辉煌,或衰颓,或得意,或失意,林林总总,万卷难呈。而这个时代,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文婪武嬉,姑息荒唐,谁来书如秦掷之夫未酬之志?谁又来伸那只拨乱反正之手? 那占凝视秦掷,不由哀之,惜之。本是铮铮之才,无奈落草为寇,谁敢说这不是时之大憾? 良久,秦掷飘远的思绪弥弥收回,茫茫视线终落在玄鸦晶雕上,烛光映入眼里,似有千万重光影幻动,他动了动嘴,“太久了,早不记得了。”声气沙哑,难掩苍白之意。 或许是那占突然提及往事,以至几人之间的气氛稍显沉闷。 杨隆转着圈儿地把玩着套在指节上的翡翠扳指,目光将三人轻轻扫了一遍,随后出声打趣道:“戌亲王哪里是来同杨某做买卖的,杨某瞅着倒像是找故人叙旧来了,恁地伤感。这买卖今日怕是谈不成了,今日便作罢,戌亲王和索多大人远道而来,杨某自要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二位,再要紧的事,都等明日酒醒了再说。” “杨帮主……”索多一张口,那占便知他要回绝,忙笑呵呵插话道:“索多大人素爱酌些小酒,杨帮主这会子一说,你就急了。我说索多大人,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你切要按捺着,杨帮主岂会少了你酒喝?”那占表面上是在戏谑索多,实际上是提醒他不要着急,此事还需得循序渐进,不急在这一时。 索多立即明了,“那今晚就有劳杨帮主了。” 杨隆轻轻快快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能与索多大人如此豪杰之士对酒,当是杨某之福,但求尽兴,千杯莫停。” “好酒好菜,堆上来。”杨隆冲外面喊了一嗓子,立马有人应声。 不过片时,一行粉衣女子手捧漆盘,鱼贯而入。很快,似早就准备好的菜肴井然有序地列了一桌,荤素皆有。 席上仍是这四人,那占自行将面前金瓯斟满,擎杯而立,对着杨隆和秦掷一推,激然道:“今日兴事有二,一是终于见到了秦先生,二是认识了杨帮主这般爽快之人,实乃人生之大幸。我那占,不虚此行,在此先干为敬。” 杨隆拊掌喝采:“爽快。”举杯一饮而下。 索多也立马擎盏,仰头饮尽。 秦掷是文人,举止斯文,只见他一手提袖挡于前,一手在宽袖后执杯,袖落之时,杯已空。 几轮推杯换盏下来,已是二更,四人醉态毕现,不胜酒力的秦掷被人搀着提前离席,留下三人又把酒言欢了一阵,直至三更,方散席而去。 已是昏酣的那占被两名竖子搀至一间房内,那占犹如一滩软泥,任由竖子将其放倒在床,为其拔鞋更衣。 两竖子将其摆平后便轻手轻脚退出房里,床上那人耳朵一动,静闻关门之声。 门阖之后,那占撒然睁眼,随着半坐起,却哪见一分醺态? 原来,那占饮酒之时,略施了小计,趁杨隆几人不注意,含下一小撮枳椇子,咀之入腹。枳椇子原有解酒之功,兼之那占本身酒力尚可,故而一通豪饮之后也浅有醉意。 身在匪窝,那占断断不敢纵任醉去。 今日一番浅谈,那占多少摸了点杨隆的性子,恰如杨隆所言,他是生意人,若单用纲法对其进行约束,绝无让之臣服的可能,或许还会适得其反。 其实,那占在来时便已想了几种对策,只是彼时还不知杨隆脾性,所以今日一交,也算是一种试探。 而另一边,杨隆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去挑开而已。 杨隆这次没有如以往那般将那占等人直接劫掠,想必也是听闻了风声,王室此次派人过来,不为剿,而为和。 黑暗中,那占忽觉船身有些晃动,似欲起航。那占忙翻身下床,就着自窗外透出的微弱光亮,摸索着踱至窗边,伸手去推,却推之不动,遂以掌寸寸探之,发现此乃单幅窗,本就无法打开,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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