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鹤仙人扫视着脚下成列而拜的雪蛟,拿着亡僖棺退回馒头身旁,“恐怕,”顿了一顿,单手托举亡僖棺,将之边边角角仔细审视了一番,继而思量着道:“这里面归的魂,举足轻重。” 馒头无欲在亡僖棺上多做耽搁,侧目看了一眼身旁拧眉蜷身的苍驳,刺骨寒风瞥面撞上鼻头,馒头当即一噎,声弦嘶颤地道:“苍公子情况不妙,我们还是……还是先下山罢。” 梅鹤仙人听出馒头言语之中的畏怯之意,俄然以长者训幼的口气,厉声道:“活了几百年,难道还看不透生死?渡冥峡中,新魂何其多?” 馒头声色颤抖地道:“那个后生,是……是为救我而死。从来没有……从来无人肯为我舍命,正因我活了太久,所以对世间诸事看得甚为通透,但是……但是一个小小的凡人,却会为了我而舍命。尘世中人,个个惜命,甚至为保全自己而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害他人之命,我与他非亲非故,亦无恩报牵扯,连熟识都算不上,他如何会行此般?还有他,”馒头伸出爪子指向苍驳,“他也是,凡人尽是愚不可及。” 梅鹤仙人手秉乌杖,指着苍驳,“他,是因一个情字。”乌杖一移,指向北行身化雪沙之地,“他,是因一个义字。” “义?”馒头思之不解,“我与他,有何义可言?” 梅鹤仙人将乌杖往地上一拄,直言不讳地道:“本就无情无义之人,如何能懂情义二字?好比大地不解云之逍,苍穹不明根之深。而今是作甚的苦恼?” 馒头颓然喃喃道:“云之逍,根之深,情与义,生与死,倘若一概勘破,是否薄情寡义?” 梅鹤仙人冷声道:“薄情寡义,天性如此,与勘不勘破无关。” 遥忆与北行初见那次,二人并不对付,并且有口角之争,那时谁也未能料到,沾字缺水的两人,在生死关头,一人却肯为另一人舍却性命,毫不迟疑。 沈默少焉,馒头无端询了一句:“他后悔吗?” “后不后悔,仙人便是不知了,你若想知,不妨去渡冥峡悲欢河,问他一问。”语罢,梅鹤仙人将亡僖棺塞给尚自呆怔的馒头,随后走到苍驳跟前,轻叹一声,“迦南之伤,无人可帮,亦无人可替你排解,需你独自受下,仙人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迦南之痛已浃髓沦肌,苍驳单薄的身躯在风雪之下好似灯油将近之火簇,将熄未熄,直教人见之生怜,不忍定观。 梅鹤仙人又走到鹯旁边,蹲身而下,温温抚其伤处,随即祭出数朵朱菊,为之减却痛觉。 朱菊,可减缓疼痛之感,却无法作疗合之使,但在疼痛难忍之时,却是一味有效的良药。 鹯朝梅鹤仙人轻哼三声以示感谢,气力也很快恢复了几分,遍体鳞伤之下,已能扑翅而起。 有亡僖棺在,雪蛟不敢轻举妄动,但此地也实非久留之所,未免生变,梅鹤仙人用乌杖在苍驳身上一点,一枝藤蔓瞬间自地里生起,从肩至膝,将苍驳松松绕了一圈。 梅鹤仙人又将乌杖一横,乌杖尾端生出一朵金菊,仙人朝金菊轻轻一吹,金菊落地成鹤,随即用乌杖对苍驳一指,白鹤当下往之掠去。 藤蔓托着苍驳,将之平稳地放在白鹤身上,缠白鹤之长颈以固。 梅鹤仙人再将馒头安顿好后,便要命白鹤起飞,而就在此时,苍驳突然挣开藤蔓,双靴立地,垂眸以视右手紧握的后虚剑,目光寒气迫人,后虚剑亦郁鸣不止。 馒头和梅鹤仙人双双移目望去,梅鹤仙人似有所觉,立马从袖中取出亡僖棺,果见亡僖棺金扣之处,一丝似气似线之物横在扣眼之中,如流如飘,时隐时现。 梅鹤仙人的目光在亡僖棺与后虚剑之间盘旋不定,愈看愈生狐疑,再思及馒头适才所言,竟无端揣测道:“难道说,是亡僖棺在压制后虚剑?” 馒头一眼不眨地盯定苍驳,只见其阔步行至北行化雪之处,深曲双膝,跪在红影微微的血迹前,将后虚剑放在膝边,而后从雪里抓起那柄彻底骨冷之剑,执剑从长袍上齐齐整整地割下小臂长短的一片,肃然谨慎地将之盖在血迹上。 战场上,无能马革裹尸还的兵将,生者便割其袍泽携归。而若战死之人尸骨无存,生者便割己袍泽相赠,其灵遂以此寻归途。此曰:与子同袍,伴子同归。 北行自幼便相伴苍驳左右,从蹒跚学步到鲜衣怒马,如许经年,二人一起默对风雨,一起执笔操戈,一起冲锋陷阵,一起出生入死,此棠棣之情,难有人及。 苍驳擒住剑柄往下重重一刺,镌满不屈之纹的锋剑,如最顽强的战士一般,挺直着宁碎不折的脊骨,矗立于逐日山脊之上,就地为碑。忽近忽远的血瞳之中,恍惚有莹泽涓涓流荡。 若说这世上永不冰凉之物,有二,一是热血,二是热泪。 白茫茫弥亘染银,千仞之峰直上摩天,如此环目不尽之地只闻得狰狞无比的风雪之音,似千军万马猝然踏碎喑噎之地,如虹气势叫人连去感受此间万状惊恐都来之不及。 苍驳拄剑而起,撤身之时,眉眼之间已是一片平冷之气,血眸微微左睨,阴寒的戾光飞出锐眦,毫不偏倚地钉在梅鹤仙人手中的亡僖棺上,与虚渺的对手隔着寸尺之距冰冷对峙,石火风烛的功夫,苍驳振袖提剑,兀然拿出十二分神力,一气夺回后虚剑主控。 只是,此举却再次牵动伤处,迦南之痍本就难愈,这两日又几经磨折,可谓是伤上加伤,疮巨衅深。 苍驳硬撑着一口气方至血肉凡躯仍未倒下,接二连三的变故致其摇光宫变,而后命宫之印转黑,这个年纪轻轻却已身经百事的少年,经历如许磨折之后还能挺直脊梁,实属稀奇。 自上逐日山时起,梅鹤仙人便无时无刻不在属意苍驳情态举止,观其虽命宫之印转黑,但堕魔之状却不甚彰着,只是暂且寻不出其中因由何在。 既然苍驳尚能自持,梅鹤仙人便自作主张未从凉月之言将她那半颗灵魄给予苍驳。梅鹤仙人心底里终究存着一线转机,不忍眼睁睁看着那只小妖油尽灯枯,身毁魂亡。 身后,铮铮冷剑在那片益发苍然的殷色被雪销尽之时,翛然风化。 俄而寒芒一掠,四十余条伏首长揖的雪蛟和被缚于树上的雪蟒瞬间成为后虚剑刃下之尸,齐齐散作漫天冰雪,了无遗迹。 此间危境暂解后,苍驳再一次跪入雪里,弓着身,徒手探进深雪,寸寸翻找,胸膛里渗透衣衫的鲜血顺其膝行之道而留得一条曲曲折折的殷红之迹。 梅鹤仙人目露惑色,问向馒头,“他在找甚么?” 馒头无精打采地坐在鹤背上,轻似无声地道:“不知。” 梅鹤仙人拈指祭出一朵雪菊,飘入雪中。 半晌后,雪菊托出埋在雪里的彩雁,梅鹤仙人瞬即了然,“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说着,挥手朝苍驳隔空一推,雪菊托着彩雁徐徐飞向苍驳,停在其眼前,苍驳见之,双瞳喜光一闪,小心翼翼地抓起彩雁,扯下腰间荷包,将之装入荷包内,系紧绳穗,拴回腰间,藤丝结打了一圈又一圈,动作略显笨拙,但结却打的却极是牢固。 “一只泥陶而已,何至于此?大愚不灵。”苍驳此举,馒头甚是不解,就如同无法明白凉月当初大费周章入良乐宫盗取一块既非神物,又非灵石的寻常青玉。 梅鹤仙人意味深长地道:“汝之足下砂,彼之掌上珠,无可并论之处。” 苍驳挥剑斩杀完雪蛟后,下一个便是趁乱逃走的勾斤。 后虚剑再次与苍驳心身一体后,很快便觉出勾斤气息,一丝玉芒再次从剑尖逸荡而出,直往山下蜒去。 苍驳当即驭剑往山下飞去,不知其由的梅鹤仙人和馒头连忙乘鹤紧随,眼见苍驳气势凌厉,馒头约莫猜出七八分,遂予梅鹤仙人道:“苍公子许是找到勾斤了。” 梅鹤仙人亦同意此说,道:“仙人也瞧着像。”手持乌杖朝苍驳的背影一指,不可置信地道:“前面那个,到底是人么?换做寻常人,小命早就没了。” “苍公子有一身霜骨不假,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多年习武者之体,能驭使后虚剑已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桩奇事。”一番焦思之下,馒头却是寻不出半点头绪,倒是被寒气激地连咳数声,遂而摇首道:“老夫委实琢磨不透。不过,仙人素来尽知天下事,怎却不知……” 馒头犹疑尚未说完,便被梅鹤仙人跳脚打断:“仙人何时自称知道天下事了?不知哪个黄口小儿一肚子坏水儿,以讹传讹,想以此毁坏仙人名声。仙人一向磊落坦荡,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岂有不知也称知之理?这般荒唐话也信,小老儿白活了这么多年。” 馒头一语吃瘪,而今心境有变,实在无心与之争个究竟,遂顺言道:“老夫见识短浅,眼界狭窄,仙人切莫动怒。” 长长的玉芒一直延至山脚处方款款停下,随即绕着一处险峻的凹岩打转,看来这只失去护卫的魔煞并未逃远。 勾斤了无自保之力,苍驳甫一靠近,凹岩内的雪堆便禁不住一阵微动,椒香之气掩之不下,透雪而出。 后虚剑抵顶之时,从雪中刺出的尖长赤喙一击啄上剑身,随即抽身欲逃,苍驳素手一动,后虚剑瞬间脱手而出,勾斤存不盈眦,生生被后虚剑死死钉在崭岩之壁。 勾斤垂死之际,梅鹤仙人立时夺下其灵魄,随手取出湖绿雕菊玉晶盒,将灵魄纳入盒中。 苍驳和馒头均眼噙疑光,不解地看着他。 梅鹤仙人干干一笑,“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仙人借此做个顺水人情,二位不必大惊小怪。” 馒头叮问道:“仙人取勾斤灵魄是有何用?” 凉月相托之事,岂能言道只言片语?便是跟前儿这位,一旦知道其中策谋,一准儿能掀个天翻地覆。梅鹤仙人无从解释之下,索性容态一板,收盒入袖,“仙人自有他用,小老儿毋庸刨根究底。” 苍驳向来不关心与己无关之繁事,是以并未作出询问,一把拔出后虚剑,勾斤瞬间化作千瓣雪花,飘凌风中,扬空而去。 勾斤一除,风雪立歇,轩阳拨云,浊墨洇淡,万丈华光弘彰勃勃生机。 见梅鹤仙人态度坚决,馒头只好缄口不提,偷偷瞄了苍驳一眼,飞速地给梅鹤仙人递了一道眼风,“北边勾斤之患已除,南边犭棺犹在大作。” 梅鹤仙人愁恼一叹,附和道:“犭棺之凶恶,远胜勾斤,那小妖,恐怕凶多吉少。” 话落之时,只觉眼前白影忽闪而过,再回神时,唯见遥遥背影。 负伤甚重的鹯费力地扑打双翅,朝着苍驳,颠飞远去。 梅鹤仙人与馒头相视一眼,当下乘鹤直追,顺风南下。
第247章 一芥山,青崖终年梳雪妆,春秋千度风作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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