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驾鹤行至一芥山时,遇上个耳闻舌道数次却从不相识之人。 此人乃归尘子之师,云纺真人。 凉月曾听归尘子说起过,其师十二年前便已离观闭关。 而彼时,凉月并无兴味追问云纺真人闭关之所,自也不会料到,有一日会在常年雪封的一芥山巧逢口称数次的师父。 一芥山之顶,有一处天然生成的嵌窦,洞口虽是朝着风来之向,但入内时却曲了一段,仿似耳郭一般,寒气便在此停驻不进。因曲段似极玄月,凉月便为此山洞取名为银蟾,并刻以石匾记之。不过,这已是百年前之事。 山洞中心处是一潭热气蒸蒸的温泉,温泉四周生长着茂密触顶的灯笼树,所开之花,殷若红缎,足有两只拳头大小,朵朵皆如大红灯笼,树名便由此而来。 每一朵灯笼花里都栖息着两三只世间唯一一种头部泛光的雪翅蜻蜓,其芒皎白如月。 千朵不败的灯笼花里,霜晖透过红绸花瓣,此黯彼明,恍若天上繁星,忽闪忽闪,其光之盛,将将照亮整个山洞,不甚明朗,却别有一番戏幻意味。 此山洞,绝对算得上一处钟灵宝地。凉月择一芥山而非余舟山终此余日,其因便在于此。 余舟山上,虽负雪草木繁多,但其间嵌窦实在杂乱无奇。 距凉月上一回来一芥山,已过去三十七年。这间深藏在雪帘之下的洞府,乃是无意间被其发现,而浪迹天下的千年大妖当年并未将此洞府放在眼里。 论绮丽,此处全然比不上大匡山血莲遍地的莲华洞。论幽美,此处又较春微山星珠嵌顶的灵辰洞略逊三分。 综此,凉月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在此处孤终,便如同不曾想过,会在此处遇上云纺真人。 凉月在一芥山之顶采撷终年未化的白雪一堆,携之进入山洞。 本以为山洞里别无他人,谁知曲隧一行尽,豁然开朗之时,竟嗅出一丝生人之气。 凉月当下提高警惕,执墨竹备战,高声喝问:“谁人在此?” 一声落下,久久无应,凉月将雪堆放在地上,以妖法凝住,趋缓步朝光影深处迈去,临近温泉时方停下,追着气息巡视各处,视线最终停留在山洞右侧一方离地一丈来高的凸石上。 只见仅容两人并排站立的凸石上,有一人盘膝而坐。因其朝向背光,凉月看不清该人面目,心中生奇,复又大声相询:“何方高人休居于此?既闻在下之声,何不现身相见?” 半晌,盘坐之人宛若石化,纹丝不动,片声未支。 分明气息尚存,但那人却似执意装死,此举立马惹恼凉月,她毫不迟疑掠影而上,堪堪停在此人面前。 距离一近,凉月终于看清此人面貌,原来是一位身穿灰绿道袍、童颜稚身的小道士,凉月见之形容可爱,瞬间起了逗耍之心,用墨竹戳了戳他左肩,又拨了拨其冲和巾一角,“哪里来的小道士,在此作甚?” 小道士突然睁眼,清明双瞳直视面前行为不礼之人,“贫道道号云纺。” 明明是一脸稚气,但出口之音却经年沧桑,老气横秋。 “云纺。”凉月深觉此名熟悉的紧,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遂详问道:“哪座道观?” 云纺如实回道:“从来观。” “从来观?你是云纺真人?”凉月不敢置信眼前这个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竟是云纺真人,半信半疑地将之迅速打量了一番,又追问道:“你徒弟可是归尘子?” 云纺真人略略诧异,“施主识得小徒?” “小……小徒。”此情状太过诡异,凉月一时语噎。 云纺真人吐息沉稳地道:“贫道察施主气血不稳,命息羸弱,恐时日无多。” 凉月眼神一躲,扭头欲降,却不虞稳心一失,陡然坠入温泉。 失去竹心花后,其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便已停止生息,而今又舍半颗灵魄,体躯可谓是每况愈下。在离开不知岛行往一芥山的途中,凉月便有所觉,诚然如云纺真人所言,她的确已时日无多,眼下别无奢求,只期望这条薄命能撑至太微从万聿城归来。 大雪纷飞的时节,温泉总能予人由皮透骨的暖慰。而对于已经习惯冰凉之感的凉月,却不太能适应这般舒暖身心之感。经事一秋之后,唯有彻骨的寒凉,才能让她心安。 凉月僵手僵脚地从温泉里爬上来,坐在泉边,望着一池烟雾出神,须臾,冷不丁出声:“归尘子说你十二年前便已离开从来观闭关,为何会选在此处?” “静。”云纺真人清瘦的皮骨下,脱口而出的声音略显苍远。 “静?枯坐十二年,不吃不喝,不言不动,何尝不是孤独?”凉月豁然一笑,“我与道长便不同了,我喜欢人山人海,闹闹哄哄,喜欢串门子,和街坊邻居闲话家长里短,喜欢看戏听曲儿,喜欢冬来有人共观雪,夜来有人同赏月,喜欢尘世间所有的烟火气。生来是妖,奈何却长了一副烟火肠。”忽而眼睫一扬,“想必道长已知我是妖,所以,道长打算在此收了我么?” 云纺真人声色沈浊地道:“不收。” “为何?”凉月稍感诧异,不由哂笑道:“莫不是所谓的君子做派束缚了道长,所以不欲乘人之危?” 云纺真人并不在意凉月的酸言酸语,只是信心满满地道:“渫恶之妖,小徒自不会纵之归山。” “知徒者莫若师。”凉月牵裙而起,玩笑道:“我对一事颇感好奇,还请道长不吝赐教。道长模样稚幼,莫非是修了返老还童之术?” “诚心修道之人并不在意容貌如何。”云纺真人说的模棱两可,愈发勾起凉月的好奇心,不罢休地追问:“是以,事实究竟是如何?” 云纺真人周身霏转着遗世独立之风,“贫道修行浅薄,揣不透赐身天机。” 迷惑不得解,凉月便也失了兴致,云思不定之时随口一问:“敢问道长何时羽化登仙?” 云纺真人却出乎意料地道:“贫道在此闭关,并非为修炼。” 凉月暗暗掐算,归尘子曾道其师离观之时已是遐龄八十,十二年过去,而今年岁已九十有二,不由得狎谑道:“真真稀罕,潜心闭关十二年,不问世事,道长却说自己所为不是修炼。”声调儿一拔,“难不成道长是在此颐养天年?莫说,如此洞天福地,的确是个桃花之源,宜人之居。否则我也不会特意千里来此,了休余辰。” 云纺真人辞缓气平地道:“施主臆之有失,贫道在此,是因理当在此。” 凉月往灯笼树上一靠,手指轻若无力地勾了勾将巧垂在眼前的灯笼花,漫不经心地道:“此话怎解?” “贫道诞自天地,孕生之处,即此中温泉。”云纺真人可谓是语出惊人,凉月愕然一瞬,随后疑道:“天地自生?一芥山之子?恕在下出言不逊,道长可知一芥山并非天阙灵山,亦非有避世仙府,且终年落雪,无承日月之精,岂有育灵之理?即便有物灵智自开,也该为妖怪才是。” 云纺真人不以为忤,从容道:“信,疑,不甚要紧。” 觉出云纺真人无意对此加以佐证,凉月虽心犯嘀咕,却也无欲与之辨个真假,天地自生之事便就此打住,心绪渐渐回转。 “弥留之际能得道长作伴,倒也不算太过凄惨。”凉月先是慨然自谑一番,已而眸光清朗,淡静之态颇有些闲话他人身受之意,“世间但凡饕贪之徒,必定早埋祸根,不才便是如此。今朝虽诸事未果,然心中所冀之愿已已,不期清明之奠,不盼梦回之恻,不憾,亦不怨。” 云纺真人问道:“施主饕贪何物?” 凉月不假辞色地道:“圆满。” 云纺真人语带劝告地道:“世间并无尽善尽美之事。” 凉月报以不以为意的一笑,“所以是饕贪。” 二人如此不咸不淡地闲谈少时,凉月渐感疲乏,身力不支,遂不再与云纺真人多言,转而将全部精力倾注于雪堆上面,开始一点一点将之捏出心中惦念之影,眼、耳、口、鼻,寸寸在目,无须片刻回忆,即能倾出如画。
第248章 地理上,东陆以车苏江为界,区分南北之境。 洪流肆虐数日,车苏江及其以南,凡回乌、耳滇、双癸、也羊、其女之江河南段方圆百里之内,无一不积沼沚无数,催泥倾草木。 沿途的车苏江与双癸河洪水之危已解,但仍能清晰的看出横流泛滥之迹。 其女江是车苏江、双癸河之下距苍驳南下最近的一处受灾地,尚不知灾患是否解除,是以,此行再往下,便直奔其女江而去。 在行往其女江的途中,亡僖棺又发奇力,妄图再与苍驳争夺后虚剑之掌控,而觉识一向敏锐的苍驳立有察觉。 临战之时,无论将兵,绝无遗胄失戈之理。 五年前,苍夬将后虚剑交至苍驳手中,便百般叮嘱其将之时刻携身。 这五年里,苍驳谨遵父命,除开入长晏城之时,其余时候均是剑不离身,后虚剑俨然成其佩身之物。 如今无端出来个与其争夺后虚剑之人,尤其还是在如此十万火急的境况之下,苍驳焉能容之妄作,抢也似的从梅鹤仙人那里拿过亡僖棺,随之信手一弃,继续赶路。 此举令梅鹤仙人和馒头均是小吃一惊,要知道,亡僖棺可是上古宝器,竟就这么被苍驳弃如弁髦,二人虽大感可惜,不过此时也无暇多作计较,梅鹤仙人当即执乌杖幻出一只仙鹤,令之下去寻回亡僖棺。 苍驳一行抵达其女江时,浑洪贔怒,濬波颓叠,急湍甚箭,江上战态正激。 九夭、青扇公子以及归尘子正一起对抗江中六头凶悍的犭棺,而三人之中还有一名身着云纱裙的女子,却是不曾谋面。 见此一状,苍驳立即驭剑凌江,一剑挥扫过去,两头犭棺当场被剑气所伤,坠落江中,俄而化作血泡,战势由此扭转。 梅鹤仙人和馒头亦乘鹤而下,加入酣战。 后虚剑一至,剩下的四头犭棺便渐显且战且退之意,似乎惧之欲避。 战势稍松之时,沧水突然停下,定睛在后虚剑上,诧呼道:“后虚剑。”随即将苍驳迅速端详一眼,“怎在你手中?” 一心只想斩杀犭棺找到凉月的苍驳对沧水之言置若罔闻,几近麻木地着力剑上,周身凝的是堪吞山河之气,一招一式,咄咄逼人。 九夭一掌打在已被剑气所伤的犭棺之顶上,当场将其天灵盖拍了个粉碎,趁隙道:“不论后虚剑在何人手中,能护得苍生安平即可。倘若他在,定也乐见于此。” 白袂迎风揽波,浩渺之势瞬微,沧水浮立于涛流之中,声气铮铮地道:“倘若他在,谁还敢如此肆无忌惮?” 梅鹤仙人好奇问道:“不知二位所言是何人?” 提及那人,九夭眉间红光不由一泛,宛如朱砂勾勒的龙首呼之欲出,语色清冷地道:“后虚剑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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