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夭温柔地替她梳挽发髻,“如何奇怪了?” 凉月抬起左手,动了动五指,“身子似乎比头两天轻便了。” 九夭在挽好的发髻上簪了一朵娇红的虞美人,“这是好事。” 觉出九夭动作已停,凉月遂回首问道:“好了吗?” 却见九夭手执一只玉笔,往盛有朱砂的细碟中一蘸,“霜降,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哦?”凉月立时来了兴趣,“何物?” 九夭用左手轻柔地蒙住凉月双眼,一片黑暗中,凉月只觉一丝沁凉在额间拂扫出微微的酥麻之感。 半柱香工夫后,玉笔一停,“好了。” 烟眼徐徐睁开,九夭面带微笑地揽镜手中,随后将瑶镜置于凉月眼前。 凉月定睛一看,只见自己额间赫然多了一抹呼之欲出的朱色凤首花钿,凉月当下大赞:“妙哉。” 九夭但笑不语,放下玉笔后,又斟上一盏水,踱至窗前,雪腕微倾,杯中即空。 凉月正疑惑时,九夭温温笑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恰如丹青之不渝,覆水之难收。” 凉月目怔少顷,一番迁思回虑、字斟句酌之下,婉言相拒:“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但使鸾笺绣华章,千字无红芳。” 九夭摇首浅笑,“我们出去罢。” 霜降日,听世城昼时最热闹之处要数城南的烛画街,而夜晚则是城心的千秋镜广场。 这日,辰时一至,各家门户上便争相悬挂月前便开始编织的云旗和铃绦,小孩会穿上缀花新衣,而成人则会在发饰、靴屐上花心思铺陈。 烛画街上,从午时开始,铺子里便不见掌柜伙计,道旁满堆满摆的两行摊子也不见小贩身影,但货物却比往日要多出一倍,每个摊子前都会放一只半人来高的箩筐,摊上的东西予取予拿,只要将银子放入箩筐即可。 因霜降节乃全民尽欢之日,工农商皆休耕歇业。 九夭带凉月来到烛画街上,城民见其额间凤首,脸上纷纷露出欣陶之色,并肃然生敬。 有个胖滚滚、约莫五岁的小女娃跑到凉月面前,踮起脚将手里的糖人递给凉月,奶声奶气地道:“城主是龙,夫人是凤,是天作之合。” “好伶牙俐齿的娃娃。”凉月矮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脸,嫩粉粉,软嘟嘟,不禁心生欢喜,谭笑道:“这话是谁跟你说的呀?” 小娃娃回头往后一指,“我娘。” 凉月顺着小娃娃手指的方向看去,人群中有一位身穿粉衣的年轻妇人冲凉月礼貌一笑,而后遥遥招手,“芗芗,快回来。” 被唤作芗芗的小娃娃应了一声,却不挪步,反而神神秘秘地朝凉月招招手,示意凉月附耳过来。 凉月顿时笑不可支,好奇得紧,遂依言半蹲下。 芗芗贴在凉月耳边,悄声道:“娘跟芗芗说,城主很爱很爱夫人哦。城主是听世城最英俊的男子,夫人是听世城最美丽的女子,是天生一对儿,”边说边用手比划,“是月下老儿牵的红线。” 凉月伸手戳了戳芗芗脸上浅浅的梨涡,“小鬼灵精。” 芗芗笑着后退两步,像模像样地行欠身礼,“城主、夫人,万福金安。”说罢,像只小兔似的转身跑开。 凉月望着芗芗远去的背影,笑容久久不散,“好乖巧的娃娃,真讨人喜欢。” 九夭亦是满面笑容,走上前一步,与凉月并肩而立,“芗芗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芗芗说,”凉月面露狡黠之相,“九兄爱民恤物,治城有方,是一位贤明之君。” 九夭半信半疑,“五尺之童能说出这番话来?” 凉月不以为然地道:“小家伙机灵着呢。” 九夭立马换上一副坚信不疑之态,认真道:“霜降如此说,那便是了。” 站在烛画街上,举目四望,花天锦地,人流如织,白絮飞满城,好一番羡煞仙人之景。 一排尽是长长高高的摊子里,夹杂着两筐石榴,路过石榴框时,九夭停驻不前,从荷包里摸出两文钱丢入前面的空箩筐中,随即挑起一颗石榴,利落剥开,掰下一粒血红晶莹的石榴籽,拈在指间,“美好的事物不一定都在一眼可见之中,有时会藏的很紧,不易发现,就像长在石榴籽里的花。” 凉月凑眼看去,倒从不曾注意,在石榴籽晶莹的外皮之下,竟包裹着一朵类似蒲公英的小花,登时赞道:“九兄明察秋毫。” 一匝眼功夫,九夭已将石榴籽悉数剔出,盛入一方纸包,塞到凉月手里,“给。” 凉月也不客气,拿着纸包就往嘴里丢石榴籽,十足惬意。 “凉凉月。”身后飞来灯笼稚嫩的声音。 凉月并不回头,而是往肩上一拍,一团温温绒绒的小球庚即蹦跳上肩,绕着凉月脖子往下滑去,凉月顺势抬手,将将接住。 灯笼一见着凉月手中的石榴籽便两眼放光,也不管凉月允不允许,先抓起一把捧在爪中,囫囵吞枣地一并塞入嘴里,沾了满嘴血红红的石榴汁。 太微和青扇公子从后面走来,青扇公子十分自然地从凉月怀里抱过灯笼,腾笑道:“灯笼这几日尤其贪吃,重了不少,叫人抱着是越发费劲了。” 太微也倩笑道:“着九城主悉心照拂,凉月这几日似乎也圆润了一些。” 闻言,凉月当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又上手一掐,的确已经能掐出一层薄薄的肉来,哑然失笑道:“你这是拐着弯儿地说我胖了么。” 九夭心疼道:“霜降以前,太过清瘦。”抬手为她扶了扶髻上略略歪斜的虞美人,“这一千多年里,东漂西徙,吃过不少苦罢。” 这清淡若风的一声关切却无意间直击凉月肺腑,令其眼眶一热,明明已经触动柔软,但她依然固执昂首,浑不在意地笑道:“哪有什么苦不苦,浊世本就是一个苦缸子,泡得久了,便也不觉着有多苦。” 太微黯然喃喃道:“在此之前,最苦的那次,便是被人从悬崖边推下去罢。” 凉月扯出一抹苦笑,嗔怪道:“陈年旧事,还提起做什么?堂堂老妖,还怕掉悬崖不成?我骨头里浇了铁水,扎扎实实地掉下去也摔不烂,命硬的厉害。” 太微不留情面地挖苦道:“嘴硬的厉害。” 凉月也不甘示弱地媟笑道:“瞧你都被丞相惯成什么样儿了,眼里可还容得下我啦?怕是早忘了咱俩还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情分呢,要是换成石头,都能堆出一座逐日山,如今眼瞧着这情分风雨飘摇,叫我好生心慌。” 太微被凉月一语逗笑,“贫嘴。” 凉月一把牵住太微,看定青扇公子,半谐半肃地道:“青扇公子,瞧见没?我和太微头上可顶着一座逐日山,你若胆敢负她,我必舍命相诛。”余光一斜,“九兄做个见证。” 九夭笑道:“听着了。” 青扇公子霍地挥开乌骨扇,只见原本次第井然的二十四根乌骨从中间少去一根,凉月正打算开口一问,青扇公子率先坦荡荡地道:“这把青扇,是首位修炼成人的先祖逝世前取身上二十四根肋骨化成,是我松族圣物。” 凉月憋着一口气终于问出:“怎么少了一根?” 太微拔下髻上木簪,“在我这里。” 九夭解说道:“丞相将乌骨相赠,即是对先祖立誓,之死靡它。” 青扇公子目光坚定,重新为太微别上乌骨簪,“松族儿郎,纵然野火焚骨,万虫噬根,也绝不背弃此生挚爱。一旦认定,便是一生。” 凉月欣慰一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至此,凉月仿佛再无牵挂,似乎诸事都已安排妥当,而她,只需静静地等待一场永不醒来的长眠。
第256章 天色徐徐暗下,千秋镜广场,自戌时开始,便有凤皇于蜚之景。 而已至嫁娶之龄的男女会提前来到广场等候,待凤皇于蜚一现,便对着凤皇祈愿,女孩儿们都希望觅得称心郎君,男孩儿们都希望遇上如意芳卿。 凉月虽也提前来到千秋镜广场,却不是为了祈愿,只单纯地想感受一下这种令人快乐的美好。 正值青涩年华的少女少年,还有一大把光阴去追寻所爱,与相爱之人在这凡尘中最清平之地无忧无虑过完漫长却不觉枯索的一生。 此刻,凉月和九夭坐在半山腰的凉亭里,目光皆落在千秋镜广场上,默然无语,若有所思。 太微和青扇公子为不打搅这各怀心思的两人,在烛画街时便携了灯笼借故离开,眼下已不知何在。 良久,凉月油然赞道:“真好。” 九夭笑笑道:“听世城里的好,可不止这一处,想要一一观尽,那可得花上个一千年了。” “这样多的好,”凉月身子往后一扬,“我可要舍不得走啦。” 九夭笑色一定,认真道:“哪里都无此处好,莫要走了。” 凉月歪着头将九夭一打量,“建造出听世城的人,该有一副怎样的烟花心肠?” 九夭直言道:“究其源头,还是九百年前不小心沾染的那点红尘气。” 凉月轻声一笑,转而问道:“有酒么?” 广袖在桌上一扫,十罐酒紧紧凑凑摆了一桌,九夭随意拧起一坛,揭开封布,推至凉月面前,“七十三年的子规啼,今夜可要喝个尽兴。” 凉月抬起一条腿,踩在石凳上,提罐一托,匆匆灌下一口,唇齿香郁,大赞道:“醇。” 九夭亦捉起一只酒罐,往凉亭玉栏上侧身一卧,以手支头,勾唇冶笑,一身风华浊世之气弥盖流星墨穹,浅啜一口子规啼,琅琅唱道:“千年相逢,盼云烟却成空。借尔五衷,藏一宿东南风。霜来寒浓,破南墙身化弓。雪落秋蓬,疑佳影降月宫。” 凉月抚掌大笑,“好,好得很呐。” 九夭提罐隔空一敬,“承卿一喜。”随即痛灌半罐。 酒至半酣,凉月和九夭背对背靠坐在桌上,桌下散落了一地空酒罐。 凉月打了个潇洒的酒嗝,浑身舒畅,“苍驳就从不沾酒,好像这酒是什么毒蛇猛兽,一滴毙命。”说着,突然纵声长笑,“可爱,可爱的很,我就喜欢他那股子冷冰冰的劲儿,他越是那么漠不关情,嘿,我越喜欢呐,我就觉着,”伸手胡乱一指,“这孩子,有隐衷。那眼神儿,叫人心疼呐,我就想护着他,护他个一生一世,护他个无忧无虑。这世上,怎有这般招人心疼的孩子,就他呀,让我折的心甘情愿,九死不悔。” “霜降这番话,实在戳人心窝。”九夭眸光黯下,眼帘半悬,似梦呓地道:“戳穿了,流血了,很疼啊。”头一仰,喉突上下滑动,剩下的半罐酒尽倾腹中。 不过一个时辰,十罐子规啼竟是一滴不剩,九夭轻轻地握住凉月手腕,“霜降最喜热闹,亭子里太过冷清,走,咱们也去千秋镜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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