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耳皆确定此人的确是见欢时,我方松了口气,随即卸下所有防备,走向他,没好气地嗔道:“见欢,你也真是,藏在那里作甚?黑咕隆咚的,非得将我吓去阴司才罢。此用心,险恶至极。” 见欢不动声色地自树干上离身,慢条斯理地迈入月光下,嘴角挂着深深笑意,不以为意地调侃道:“没想到,我们天穹山自诩胆量最大的甲,这会儿竟露了怯。” 他哪里知道我适才的心波翻得有多高,眼下尽说风凉话,我越想越气,毫不留情地打开见欢为我顺理秀发的手,恼羞成怒地道:“明明来了,干嘛躲在暗处装神弄鬼。不安好心,我明儿就一五一十地告诉银杏爷爷,定让他将你……” 我一语未完,便被见欢打断:“添油加醋地告诉银杏爷爷,让爷爷将我变成一块又丑又沉的石头,丢进茅坑里?” “非也。”被抢了辞,我岂能甘休,眼睛两眨之下,立即更上新辞:“让银杏爷爷将你变成一只蜣螂,哈哈哈哈。” 见欢面上笑意瞬时一僵,银辉下的脸色青白更迭,伸手就要来拧我的耳朵。 我早有防备,当下以一雷二闪之势躲开见欢的魔爪,旋即一鼓作气往山下奔去,一边狂跑,一边口出狂言:“若没能跑过我,我兴许恻隐之心一发作,保不齐就让银杏爷爷将你变成蜗牛。” “蜗牛”二字,尤为大声。 “你可跑快点,若是被我抓到,看我如何收拾你。”见欢也不甘示弱地在后面撂下狠话,踏着我拖长的影子穷追不舍。 最后,事实证明,我的确跑不过见欢,没跑出多远,便被他从后面追上。 我一向认为自己乃是俊杰,因此,识时务是我信手拈来之事。 眼瞧见欢捉我之际,兔起鹘落间,我猛地刹住脚。 见欢不防我有此一招,也欲止步,却被一路攒下的势头推跑出去好一段后才稳稳停下。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见欢,见欢则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好半晌,我抚着起伏不迭的胸口,大喘着气,艰难收旗:“见……见欢,我……我不跑了……” 此言一出,先前豪气荡然无存,我顺手抹了把大汗淅淅的额头,身体里犹如一条火龙正恣意妄为地上蹿下跳,由内而出的火气熨地我肤烫如烙铁。 “你……你卯足了劲儿,再……再跑啊……”见欢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弓腰平息。 待气息稍顺,我立马双手抱拳,主动言和:“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向来主张以和为贵,今日之事,权当脚力切磋,见欢兄之躯如铜浇铁铸,令在下佩服,佩服。”一言阿谀奉上,不给见欢任何反驳之机,我转手祭出天水纱。 见欢忍俊不禁,无可奈何地道:“自小你就会装傻充愣,倒是不知谁人教的。” 我嘻嘻一笑,挑了挑眉,“鄙甲乃自学成才。”神色言辞间,颇有沾沾自喜的意味。 见欢折回几步,至我旁侧,一团白云于我们脚前落地。 我敛容看向见欢,见欢了之,肃然点头,继而双双乘云,直奔雁落城而去。 素绢酌墨扬九霄,孤月布星玄坤载。千窗漏尽灯阑珊,一盏枯卷尘丝缠。 三十七载,一晃已是曾经。 那条已记不清行过多少次的路,犹如一根经脉,在姜赤缇心中蜿蜒。两株硕果累累的桃树,宛如将军挺拔的身姿,伫立在那座陈旧的小院门前,临风公子闻香此间。 姜赤缇自凝水镜出来后便翘首企足,望眼欲穿,再不是当初那个羞怯拘守的大家闺秀,眉目举止无一不在诉说着浓厚至斯的思念。 这样的她,才是三十七年前的姜赤缇一心想要成为之人,也是历经生死与煎熬之后,该当成为之人。 一座饱经风霜的小院正上空,漂浮着一团软白如棉的云朵。 姜赤缇自隐其身,我本道不必,她却唯恐吓到尚不知是否在此的谈问西而坚持己见。 下落之时,见欢恐被人瞧见夜降“仙人”,于是,我略施一法,连人带云一并隐去。 迫不及待的姜赤缇当先飞下,却未入院中,而是停在了院门之外。 我和见欢则缓悠悠驾云而下,不请自入小院之中。 古旧小院,幽寂如斯。 烟尘茕茕的寸瓦尺砖,昭示着飞鸿踏雪的沧桑。 井井有条的青石花盆,在沉黯的东北角默守年光。 半酣面酡的葐蒀丹桂,香升九霄蟾宫。 纤尘难寻的块块方正,承载着步步思量。 经过一番拨草瞻风,我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此院有人居住。 我用手肘捅了捅见欢,问他:“见欢,你猜,会不会是谈问西?” 见欢沈声静气地道:“难说。” 一别经年,估计姜赤缇还得在外面触景伤情一阵。是以,我兀自坐在院里的一方石凳上,望月以待。 而颇有闲情逸致的见欢则步至丹桂树下,陶冶情操。 屋顶的瓦片和院墙的砖石颜色深浅交错,想来应是被修缮过。 两扇紧闭的补漆木门里,不知是何人正一枕黄粱。月光捅破窗棂的轻纸,不知又洒在了何人枕旁。 枯等半晌,我强散着困意仍险些睡去。 头脑昏昏之时,睹物思怀的姜赤缇终于穿墙入内。只见她神色忧颓,双眸在看到院中花香正浓的丹桂树时,忽地闪过一丝惊喜。 “我记得以前并无桂树。”姜赤缇俯身拾起两朵树脚下飘落的香花,放在鼻尖,闭眼轻嗅。 “许是后来种下的。”我如是推断。 姜赤缇仰头望着已高及屋檐的桂树,“应当有些年月了。” 我在她目光不及之处点了点头,道:“你若喜欢,便多拾一些嵌在衣服里,过而生香。” 姜赤缇回眸一笑,“走时再拾。”
第47章 了却尘愿 停在主室门前,我随手祭出个安魂诀,盖上尚有声息的一抹神思,继而施法自内拨开门闩,揎门而入。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没再施法起光,而是用见欢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燃起油灯。 灯芯上跳动的软火将整个房间映成一片暮色,昏昏暗暗的影子随火而动。 微光一起,床上隐约的人形一目了然。只见一个清瘦的苍色背影半埋入灰色的布衾里,满头霜丝散在枕上,与淡白月光别无二致。 见欢小心地捧着油灯,蹑手蹑脚行往床边。 趁着这个当儿,我快速环扫了一眼整个房间的摆设,怎一个简字了得,唯有墙上挂的数幅画卷能留住匆匆别过的目光。 虽说是画卷,但我却无法断定那一幅幅以背面示人的画卷下是否藏有妙笔丹青。 主人家的喜好倒也奇特,爱将画卷反着挂,莫不是一片空白的背面更有意境可探? 暂且收住好奇心,我抢先一步迈至床畔,探身往床上之人看了两眼,复又回身。 眼下景象让我忍俊不禁,此刻若是床上的人霍然醒来,睁开眼便瞧见三个人站在他床前“居心叵测”地看着他,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会惊声大叫还是直接吓晕过去? 姜赤缇不明就里地看着我,见欢则淡然地替我解释:“姜姑娘无须管她,她应当又是想到别处去了。” 听见欢一说,姜赤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不多发言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扳床上背对我们之人,手一触及他的肩膀,隔着布衾都能感觉到骨头的脆硬。 我甚至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个重捏下去,其骨当场便碎。 好歹将他扳成平躺之姿,见欢将油灯往前一凑,终是看清此人模样。 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着岁月的星霜。安宁的眉宇间,映现着昔日的尔雅。深陷的两颊,揭示着多舛的前尘。似有似无的呼吸,预兆着不日的归去。 不知床上所躺之人是否乃我们今夜所寻之人,我扭头看向姜赤缇,本欲张口,却在见到她盈满泪花的双眼时,又将尚未问出的话悉数咽回肚中。 我想,已不必再问。 姜赤缇戚然地望着床上安睡之面,无语凝噎。 这回我看得分明,原来,魂体也有泪。 静立良久,姜赤缇伸手欲抚,我当即以反掌之势将之拦下,随即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至一旁。 “千樰姑娘,这是为何?”姜赤缇一头雾水地望着我。 我吸了吸气,又重重吐出,“姜姑娘,你如今已非生人,身上阴气于阳世人会有所侵蚀,望三思。” 我虽未明说床上之人暮色将沉,但聪明如她,岂会不知。 姜赤缇往鹤发处顾去,双眼满含歉疚与不舍。 “姜姑娘。”我出声打断她的心绪,继续道:“想来谈先生也不会愿意让你瞧见他而今模样,即便此时将他唤醒,得了半时欢喜,也只会徒留一场伤悲于余生,最后落得两厢凄怆。我想,这也不是你所愿见。” 姜赤缇默然不语,蹙眉凝思,眸光时明时暗。 我知道,她在挣扎,在与自己藏酿了三十七载的衷情对峙。 “姜姑娘,我曾说过会助你了却心愿,并非空口白话诓骗于你。”我徐徐抬起右手,手心泛出一道白光直射谈问西额头。 与此同时,我用左手拉住姜赤缇,闭上双眼,“我这就带你去他的梦里。” 一语刚完,顿感身轻如风,再一睁眼,已不在那间昏暗且散发着丝丝油气的房中。 当先入眼的是一片杏花零零飘飞的树林,湖光水色,春意盎然,一袭霜衣花下静立。 我松开手,笑着看向姜赤缇,“他在等你。” 姜赤缇敛起泪意,回我一笑,身上大红喜服早已不见踪迹,髻上钗坠落至耳垂,绰约之姿恍若一只翩飞的缃色蝴蝶,轻盈地舞至谈问西身后,清越的声音迎风而起:“先生。” 那抹霜衣款款转身,唇眼笑意俱深,“你回来了。” 寥寥四字相应,却似等她已久,也似在对往事作一个封存多年的答案。 半晌,我收眼转身,发现自己脸上在不经意间,已凝笑良久。 我倏地离开谈问西的梦境,那个小小的世界只能属于他们二人,直至鸡啼之时。 回到幽暗的房间时,见欢仍保持着掌灯的动作,一眼不眨地盯着谈问西的额头。 我雷电般从梦境闪出后,恰巧落在几案旁,顺势往凳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看着恍若被施了定身咒的见欢,调笑道:“谈先生的额头可是好看?” 一声顿出,见欢手上的油灯登时抖了两抖,他眼疾手快地将闲着的手掌摊到灯下,好在灯里油少,未有半点油星洒出。 浊浊洒洒的灯光从谈问西的面上移走,掌灯人转过身来,不愠不火地道:“你几时出来的?也不知提前吱一声。”说话间已自床畔离开,油灯往几案一置,坐于距我三步之遥的另一张凳上。 我神闲气静地撑靠在几案上,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案上的三山黑石笔搁,冰凉的触感由指尖流向全身,似有宁神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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