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欢。”我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一幅幅反挂的画卷上,“反正眼下闲来无事,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见欢顿时伸长脖子,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赌什么?赌注又是什么?” “赌注嘛。”我攥着笔搁敲了敲几案,目光在见欢身上游走一遍,狡黠一笑,“日后若阿爹惩责与我,你便替我挨上一罚便是。” “简单。”见欢爽快应下,“要是你输了,你就……”见欢的眼梢浮上不怀好意的一笑,“你就……” 话犹未完,我连忙出声截住:“若我赌输,便用天水纱带你出去游山玩水,你看可行?” 见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一脸的奈何不得,在我诚然恳切的注视下,终于颔首应允,“如此也好。”语气中仍有一丝迫不得已的意味。 我将笔搁归于原位,又取了旁边一本旧书翻玩,轻吞慢吐地道:“不亏,不亏。” “赌什么?”见欢上了劲头。 翻书的动作一滞,我慢悠悠地将视线从旧书移向墙上的画卷,“你猜猜,墙上那六幅画,画的是什么?” 见欢顺着我定眼的方向望去,认真地打量起挂了一整墙看起来稍显诡异的画卷。
第48章 反挂之画 探寻片时,见欢胸有成竹地作出论断:“谈问西画技卓绝,又钟爱山水,想来应是平生最为得意的景物画。” 我但笑不语,见欢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 “你且说说你的猜测。”见欢所坐之地恰巧在月光与灯光的相交处,自我这方望去,他一侧白如冷霜,一侧昏似黄沙。 不知为何,我竟想到几日未见的商宧,不知他这几日过的可好。 见欢的影子逐渐模糊,我有些看不真切,揉了揉眼睛,再一定睛,那处所坐之人,见欢无疑。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于墙上,借着打量六幅画之机,暗暗使力摆了摆头,以使自己保持清醒。 定是近来昼伏夜出太过疲累,才至方才片刻恍神,好在与见欢的赌局置在面前,我遂将心思尽数聚于画上,起身走向左边第一幅画卷。 “我猜,”我在第一幅画卷旁立定,“这六幅画里,皆是同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我不用说,你也能猜出。” 话音一落,我倏地握住轴尾,将整幅画自内向外一转,贴墙一面霍然现于光下。 画中景象,我们并不陌生,只因方才已在院里见过鲜活灵动的一幕,若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女子身上所着衣裙有所不同而已。 我再回看见欢,他正僵直着脊梁,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揭开的第一幅画,进而若有所思地看向另外五幅。 接着是第二幅、第三幅……直至最后一幅,果真如我所言,六幅画卷皆作女子像,且都为同一女子,四时尽有,嗔喜俱栩。 我慢慢腾腾地踱于距六幅画卷四五步之遥处,欣赏着每一幅画卷中凝聚的心血,朝身后一言不发的见欢道:“见欢,你输了。” “你是如何知晓其中玄机的?” “院里的丹桂树。”我又看向第一幅画卷,“你可还记得,姜赤缇甫一看到丹桂树时,便说她以前从未见过?” 见欢不以为意地道:“自是记得,不过,丹桂树与墙上的六幅画又有何干系?” 我又开始怀疑,昨日在断月湖里,见欢是否有仔细听姜赤缇叙说。 我用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着见欢,又指着床上的人,问道:“你看看,床上躺的是谁?” 见欢回我一个“是否患眼疾”的神情,“谈问西。” 我再也掩盖不住此时对见欢发自内心的鄙夷,嗤道:“你倒还知道那是谈问西,若不是你那一贯的性子予以佐证,我差些怀疑你是小墨所幻。” 见欢对我不加掩饰的挖苦置若罔闻,反倒不羞不恼地顺着我的话,道:“别卖关子了,小墨这会儿睡得正香,会出现在此处才是离奇。” 他这话让我哭笑不得,只得继续予之汤雪:“谈问西第一次见到姜赤缇时,她便是在盛开的丹桂树下。且姜赤缇素喜桂香,授课一年的谈问西岂会不知?若是谈问西对姜赤缇无半分情意,世间千百种花,为何独种丹桂?种种迹象表明,三十七年前,谈问西并非如姜赤缇之母所说那般,对姜赤缇毫无情思。若说谈问西只当姜赤缇是学生,我还真不大信。况且,你几时见过有人将画反着挂?轴上无半点灰尘,可见他经常擦拭,也足以见得他对这六幅画的珍惜。” 见欢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我喟然长叹:“兴许三十七年前,直到方才,谈问西也同姜赤缇那般,以为他在姜赤缇眼中只是一个授艺之师罢了。殊不知正是因为这‘以为’二字,让两人从此阴阳相隔,抱憾三十七年之久。” 听完我唏嘘后,见欢猛然一怔,眼神无比复杂地看向我,似有所思。 忽然的沉寂让这个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加局促,我跺了跺脚以打破这莫名其妙的安静,出声问道:“见欢,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见欢含混回了句,眼睛转向窗外,不知在看何处。 我平日虽顽劣了些,却也懂得适可而止,是以也不去追问,继而又返身欣赏起雁落城一绝的画作,果然名不虚传。 姜赤缇的神韵被谈问西恰到好处地在笔下展现,一笑一忧,多一分则太魅,少一分则过柔,落墨之精,情绪之细,眉眼之神,实非无心无意便能拿捏得出。 看着看着,心里猛然蹦出商宧为我作的肖像来。倒是不知,商宧与谈问西一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若非不能告知谈问西诸事缘由,我定要跟他讨要上一幅山水画来。 月夜清谧,灯火微弱。 困意如猛兽般袭来,眼皮沉重地像两块铁锁挂在我脸上,入眼之物愈渐模糊,在与瞌睡的对抗之下,我最终败下阵来。 见欢瞧得我昏昏欲睡又勉力强撑的模样,赶忙叫我先眯会儿,离鸡啼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他在这里守着便是。 趴在几案上枕臂打盹儿的我,在听到见欢这话后,仿佛得了天大的赦令,眼睛甫一闭上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一声恍若从远方响起的鸡啸穿过重重阻隔,在我耳畔轰然响开。 鸡啼声虽微如窃窃私语,但听在我耳朵里却有穿云裂石之效,被惊醒的惺忪也随着这声鸡啼风卷残云般冰散瓦解。 我自几案上骤然抬头,手臂和脖子的酸痛将我的意识从一片空白拉回这个已不甚陌生的房间。 我咧嘴揉了揉酸麻处,放眼四周,油灯早已燃尽。 曙色初始,见欢坐在凳上,横抱双手,闭眼小憩。 我起身之时,因腿麻而一时未站稳,不留神碰到身后凳子,一声木头的闷响顿时划破清晨寒凉的凝静。 见欢倏地睁眼,看样子并未深睡。 我扭着脖子,略带歉意地打起招呼:“吵醒你了。” 见欢分开环抱的双臂,言笑晏晏,“可还困?” 几乎一夜未寐的他竟还能如此精神抖擞,委实让我佩服。 “本来是困的,方才那声鸡啼一响,也就不困了。”我直了直腰,一个哈欠上头,下意识提手掩嘴。 本已散去的倦意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哈欠给勾了回来,我眨出眼眶里的泪花,随后用衣袖揩去。 见欢看了眼躺在床上一夜未动的谈问西,“此事一了,你便静下心,待在山上仔细休息上几日罢。瞧瞧你,熬了三日,精神头儿都消下去许多。再这样下去,天穹山最美之甲的名号可就要退位让贤了。” 刚回头的困意又被见欢的这番调侃给笑退,我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头发,学着姜赤缇的举止,绽出一个自以为娇羞无比的笑,压着嗓子,莺声燕语:“身负最美之名,岂能就此颓下去。” 此态一现,见欢忽地一哆嗦,自眼角里瞧着我,那副鄙夷的神态活像小慈上身,“我可算见着东施效颦是何姿态了。” 这话一出,我旋即收起羞颜,转手抓起几案上的一本书就要往见欢身上砸去。 见欢下意识往旁边一歪,慌忙用手护脸,脱口喊道:“那可是谈问西的书。” 扔书的手一顿,不得已愤然放下,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见欢,谴责道:“好你个昏聩胡涂的见欢,竟将我比作东施,气煞我也。” 见欢正欲开口,忽而又起一声鸡啼,我玩心瞬退,神色刹那凝重,“姜赤缇还未出来,再不出来可就出不来了。” “你且施法将她带出。”说话间,见欢一个箭步迈至床畔,探了探谈问西鼻息。 我坐在谈问西身旁,右手置于他额头上方,一股清光自掌内流入他眉心,我闭上眼,在其梦里找寻姜赤缇。 找到姜赤缇时,她正与谈问西在山间一处竹屋的窗前执手听雨声。 我当即隔空传话于她:“姜姑娘,时辰已到,该走了。再晚一步,你就会被锁在梦境之中,而谈问西也会因此提早谢世。这是谈问西的梦,他一旦不在,梦境就会破碎,你便将从此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既然心愿已了,莫再执迷,回来罢。” 姜赤缇神色忧愁地看着身旁一脸怡悦的谈问西,未答我话。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第49章 终得真相 警语说完,我将神思自谈问西梦中抽离出来,复又睁眼,移开右手,沉沉一叹。 见欢问道:“如何?她不愿出来?” 我肃然道:“无论她愿不愿,都得出来,否则谈问西就会葬身在她的执念里。我想,她决然不愿见。” “那我们便等她放下执念。”见欢步于窗边斜倚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谈问西。 我也自床畔步至几案处半靠着,目光也紧紧地锁定谈问西。 透入屋内的光以肉眼可见之势逐渐明亮起来,第三声鸡啼响起时,我和见欢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眸中忧色渐燃,姜赤缇仍未出来。 正当我们心急火燎时,外面蓦地起了响动。 乍然冒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步、两步、三步……似劈柴的樵夫一下下往树上有节奏地挥砍。 我攥起的拳头也在脚步声的带动下越收越紧,眼睛直直地盯着谈问西,一颗心仿佛被支在烤架上,有人正擎着火把走近。 脚步声虽轻如风絮,但听在我耳朵里却沉若装满物什的担子。终于,脚步声停在谈问西寝室的门外。 一只手轻轻放在门上,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的长响,被关了一夜的光徐徐穿过打开的木门,流进暗淡的屋子。 门响之时,我以破竹之势施法将墙上六幅画悉数翻转回去。几案上被我移乱之物齐齐归回原位,两个三步之遥的凳子亦跟着恢复距离,最后隐去我和见欢的身影,一连串事情皆于眨眼间一气呵成。 一只穿着墨灰色布鞋的脚越过门槛,踏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焦脆的稚音:“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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