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而她口中的这个爹,应当是谈问西无疑。 见欢虽已隐身,但举止仍不失谨慎,他蹑手蹑脚地走向我,附在我耳旁,小声问道:“这该不会是谈问西之女罢?” 我当即甩他一记白眼,反问道:“你没听到她刚才叫爹么?这不明摆着是谈问西的女儿嘛。” 见欢微微诧异,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欲言又止。 我指了指谈问西,凑近见欢耳边,提醒道:“眼下我们最应着紧之事不是琢磨这个姑娘是否乃谈问西之女,而是还陷在梦境里的姜赤缇。” 见欢点点头,“这么一打岔,倒是差点忘记此事。” 我暂时无视见欢较于素日的迟钝与些微的分不清轻重缓急,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谈问西身上,心里不住地祈祷姜赤缇赶紧出来。 小姑娘从我们身旁走过,捻脚捻手地走近谈问西,在他耳边又轻轻唤了声:“爹。” 尾音刚落,又是一声鸡啼炸开。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右手缓缓抬起,一团白光凝在掌心。 见欢不假思索地抓住我的手,白光也于刹那间随之消失。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见欢,他摇摇头,眸中含着一道教我看不明白的惊慌。 我推开见欢的手,再看向谈问西时,一身喜服的姜赤缇业已噙泪立于床头。 与此同时,谈问西也睁开了双眼。 小姑娘身上的衣裳有些小,像是再幼三岁时所制,而今已不大合身,扶谈问西时,露出纤细如柴棍的手腕,像是只有一身皮骨,整个人十分干瘦,但脸上却始终挂着甜甜的笑,“爹,缇儿已经煮好了粥,爹爹若是饿了,缇儿这就给爹爹盛一碗热乎乎的粥来。” 谈问西呆呆地看着上方的帐子,并不起身,眼角浊泪顺着皱纹横落,苍老的声音怆然地吐出两个字:“赤缇。” 姜赤缇蓦地转身,身子颤抖得厉害,犹如一个身穿夏衣之人毫无预兆地闯入风雪之中,她一只手紧捂着嘴,强压住自己稍不留神便会奔涌而出的哭吟,另一只手则抚在谈问西脸上,却落了空。 “爹,缇儿在这里。”小姑娘抓住谈问西的手,应着他那声自呼自唤。 如此看来,这个小姑娘也叫赤缇。我不禁嗟叹,谈问西对姜赤缇用情竟也如此之深。 我徐徐走近姜赤缇,拉住她。 她不甘地摇头,凝望着谈问西,不肯离去。我只好施法加重力道将她带走,如今她心愿已了,再没理由舍弃即将重筑的人生。 姜赤缇被我半拖半拽地拉出屋子,走到院子里,我才缓缓开口:“姜姑娘,而今你已了却尘愿,三十六年前种下的情咒即将烟消云散,如同你与谈问西今世的情缘那般。” 姜赤缇泪落如雨,哽咽道:“千樰姑娘,你可知,原来三十七年前,先生……他……他也……” 我郑重点头,“我知道。” 姜赤缇不住抽气,诧异而又疑惑地看着我。 我把姜赤缇拉至石凳上坐下,“姜姑娘,你先别问我从何得知。若你愿意,我倒想听听,当年究竟是何事让谈先生不辞而别。” 姜赤缇目噙清泪,轻轻颔首。 见欢也优游自如地靠在丹桂树下,仰面阖目,不嗔不喜,不忧不怒。 在姜赤缇的一言一语中,我又被她带回到三十六年前那个即将结束的夏日,那个谈问西不明不白便消失在她生命里的时节。 原来,那日谈问西被姜猖请去,的确如小菊来传时所说,姜猖那日刚巧得空,所以特特请之一叙。 二人相见,先是互相寒暄了一番,而后姜猖在感谢谈问西一年来的倾囊相授之余,又委婉告知姜赤缇而今学得六七分火候,已属了不得。纵观雁落城,除了谈问西,能及之人,寥寥可数。 作为姜赤缇之父,他对此颇为满意。若说要习得与先生不分高下,却委实无此意愿,自然不会在此事上为难谈问西。 是以,授课之期到此结束,驻扰先生甚久,他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将当初许给先生的银子额外加了一百两,以此为谢,午后便着人送至府上。 接着,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话一叙完,谈问西恍恍惚惚地道过谢后,便欲折返回姜赤缇的书房,一心记挂着走时答应过她,会返身为之解答疑问。 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时,谈问西也做了个同姜赤缇一样的决定。 但令人惘然的是,谈问西与姜赤缇一样,心意尚未表露,便被迫折断。 在返回书房的路上,谈问西遇到姜赤缇之母,张潇潇。 与其说是偶然遇到,不如说张潇潇是在等他。从谈问西走出书房的那刻起,张潇潇便等在其回路上。 姜府的大夫人身旁未跟随从,而是独身伫立于廊下。 谈问西心中了然,只是不知这位甚少接触的夫人找他会有何事,假意不明,上前拱手施礼,“见过姜夫人。” 张潇潇笑脸相迎,问道:“谈先生这是要回缇儿的书房?” 谈问西不卑不亢地道:“正是。” “常听缇儿讲,谈先生不仅画技卓著,年纪轻轻便有高于同龄的见识,且从不吝授艺。缇儿能有而今画技,全凭先生悉心做教。先生如此品行,极为难得。”张潇潇仪态优雅,举止从容,借着姜赤缇的名头对谈问西赞誉有加,却斟词酌句,拿捏有度,未失半点分寸。 谈问西又躬身作礼,“姜夫人过誉了,诠才末学罢了,实乃姜姑娘冰雪聪明,目击道存,不才倒也没有费上多少心思。” 张潇潇笑意更盛,“谈先生谦虚了。” “若夫人没有别的事,不才便先行告辞。”谈问西略施一礼后便要走。 “请谈先生暂且留步。”张潇潇出声将之唤住,“确有一事,想耽搁先生片刻。” 谈问西回转身,“夫人请说。” “我瞧着先生是明理之人,事到如今,我便也不拐弯抹角。”张潇潇笑意瞬收,“看得出,先生对缇儿已有了超出师生之间的情愫。但想必先生也知,一年前缇儿便与冯家公子订下亲。身为缇儿的母亲,我自是了解我的女儿。姜冯两家相交甚久,缇儿自小便与冯家公子冯元峥玩在一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冯公子少年雄将,驻守边关一年有余。这一年内,虽未曾回来过,但与缇儿的书信却从未间断,可见二人情深如斯。边关战事现已松缓,冯公子不日将回,结亲的日子,冯家也已选定,缇儿不久便会成为冯夫人。谈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他日定能有所成就,择良妻而伴。缇儿尊先生为师,便永远都会将先生奉在师座之上,还望先生莫要让你的学生失望才是。” “失望”二字,说的极重。 张潇潇的这番言辞彻底地将谈问西好不容易敞开的心门又重重关上,他的决心自那条长长的走廊升起,也在那条仿佛走不到尽头的走廊里破灭。 在那一刻,谈问西觉得自己的心思是多么的荒谬与肮脏。 他脸色煞白,整个人仿佛刹那间患了不足之症,全身力气从头到脚被抽离得干净,一丝也不给他留下。 谈问西不知道张潇潇后来是否又说了什么,他的脑袋里仿佛一瞬之间涌入千只狂蜂,嗡个不停,却又驱之不离。 他踉踉跄跄地朝来时的方向折返,路上跌了多少个跟头已经数不清,唯知那间萦系着万缕情丝的书房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 路过的仆人见状皆上前来扶,谈问西却用上所有力气推开每一个朝他伸手之人,跌跌撞撞行出姜府,逃也似地离开此地。 余下的半日,或者说余生,谈问西都过得浑浑噩噩。 那日,自姜府回来后,谈问西便将自己闷在房内。他是男儿,心思里自不能如女儿般大哭一场,只是呆呆地坐在几案旁,手执画笔,却迟迟不落。 纸上淬黑一大片,他却浑然不觉。
第50章 孤傲自卑 谈问西祖上原是在距雁落城半月路程的棠雨城,从他曾祖父那一代起,开始做水上营生。靠着曾祖父的拳头打出一条水路,将棠雨城特有之物,通过水路运往别处。 起初,只是在两城之间运送。后来生意渐渐扩大,运送的物什种类也愈渐增多,谈家就从最开始的一艘船增加到两艘,直到谈问西祖父时,已有五艘货船。 生意在谈问西祖父手里又做大不少,当时的谈家若依着这个势头下去,成为棠雨城中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指日可待。 谈问西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奈何到他爹这一代,四个儿子,要么只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要么就是喜得清闲,毫无从商之筋。 谈问西的父亲便是喜得清闲之人,是以,好好的一个生意交到他爹这辈人手里,分得分,抢得抢,视金钱如粪土的就不屑一顾。 而后谈家就自此没落,往昔荣富如过眼云烟,转瞬即散。 再厚的家底,若是只出不进,也终有耗尽之日。 后来,谈问西那好赌的三叔四处欠下银子,还不上钱便被人追着打,扬言若三日内再不还上,就卸他一只臂膀。 这可将他三叔吓得不轻,先去找分家时得了大份的大哥。但那大哥整日流连烟花之所,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拿给他使,三两句话便将之搪塞过去。 既然大哥不给,那就去找分得也不少的二哥。那二哥却是个爱财如命的主,连门都没让他进,就叫执事将之打了出去。 走投无路之时,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弟弟,也就是谈问西的父亲。 这个弟弟生来就爱吟风叹月,常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有则有,若无也不强求,能糊口把日子过下去就成。 虽然这个弟弟当时在三个哥哥的压榨下分得最少,且主动将货船让与了三位哥哥,但也足以还上他欠下的银子。所以,谈问西的三叔便找上门来。 谈问西的母亲是个柔情女子,只要夫君决定之事,她断然不会反对。 而她夫君的决定便是将家里的钱拿给三哥,到底血肉至亲,怎能忍心看着哥哥受断臂之辱。 于是,这个不谙世故的弟弟将家里一半的银子都拿给这个山穷水尽的至亲之人。 可是,一个人犯的错误若是太容易被原谅,行的恶事太轻易被化解,他便不会明白恶果终将自食之理,反而会贪惏无餍,欲壑难填。 没过几日,这个在弟弟面前立誓永不再入柜坊的三哥又一次欠下比上次还多的钱。 这一次,他直接来找谈问西的父亲。 谈问西的父亲既痛心,又不解,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他抵上全部家当,都还不清这个执迷不悟的三哥所欠下的赌债。他虽不爱钱财,却有妻儿要养,断不能让年仅七岁的儿子去做街上行乞的行当。 这一回,谈问西的父亲也再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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