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我现在也能画。”商宧说着便要揭被而起。 我立马将他按回,撇撇嘴,“还是待你病好之后,有研墨的力气再画罢。画得太糟可卖不出去,白白浪费笔墨。” 商宧笑道:“也好。” 忽地又陷入一片静默,就像我在山上与他相见时那般。 有时他一言不发,只静静地抱着我。我观其如深水般幽寂之眸,他观月升日落,尽管一声不吭,却能让我无比心安。 “千樰,”商宧突然唤道。 “嗯。”我抬眸看他。 “咳咳咳……”他一阵猛咳,我心头一紧,立马给他掖实被子。 待咳嗽终于止住,商宧苍白的脸上又浮上一笑,平了平气,继续道:“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若此生能一如而今,该有多好。” 我一时不解其话中意,便问:“为何?” “因为,”商宧漆黑的眼瞳内游弋着一珠鲜亮的光,宛若寒夜长廊上,一盏孤灯正灼灼生华,“在眼下,有我不愿其成为过往的事。” 我宛然一笑,“无论眼下还是将来,最终都将成为过去,无法更改,所以你也无须太过执迷。” 商宧眸子刹那一黯,孤光渐薄,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此种情绪,像是伤感,又像是愁苦。总之,令人难以捉摸。 见他怅然不乐,我旋即转开话题:“方才行来的路上,我听人说,后日在檀光寺有祈愿会。你整日闷在屋里真个枯燥,倒不如我们去寺里祈愿,求个彩头,你意下如何?” 商宧当即掷声:“不好。” “有何不好?”我颇觉讶异,全然没料到商宧竟会一口回绝。他向来不会拒绝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不管有理无理,从不拒却,今日何故一反常态? 我直愣愣地看着商宧,想从他眼里看出此举因由。半晌,一如既往,半点端倪都瞧不出,而我反倒被他看得一个劲儿地想要闪避,生怕他从我眼里看出端倪。 片刻后,商宧不疾不徐地道:“我不喜人多。” 此话一出,我当下松了口气,不罢休地劝道:“人多才好,热闹。院里只有你和停芳,你深居不出,又拒他人于门外,每日便只有停芳与你说话解闷,总归是有些孤独。” 商宧却笑着摇头,“从不觉孤独。” 论讲理,我属实说不过商宧,但论蛮横,商宧却大不如我。我不再同他商量,直接斩钉截铁地道:“我,去定了。” 不待商宧反驳,我立即指着他,“不止我,你也要去。” 商宧顿时蹙眉,“不见得非要去檀光寺,郊外有一片梅林,眼下开得正好。若论冬景,那处不可谓不绝。” 我不容分说地道:“梅林要去,檀光寺也要去,此事纯然不必再议。难得今日相见,你怎能事事阻我?难道说这便是商公子的待客之道?好生霸道,好生不讲理。”我半眯着眼,露出极为不悦的神情。 商宧受我一激,顿即哑然,好半晌才徐徐松口,道:“那便依你罢。” 我强压住笑意,袒然道:“如此便好。” “咳咳咳咳……”又是一通猛咳,仿佛他每咳一次都是被积压许久,惨白的脸色也因剧烈的咳嗽而微微泛红。 我下意识伸出手,搁在商宧额头。 商宧因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微微一震,僵着身子,动也不动。 在商宧感觉不及之处,有一道寒气正缓缓自他体内流入我掌心。我虽无治病之能,但引出寒气对我来说却是信手拈来之事。 须臾,我收回手,对上商宧沉静深味的目光,坦然一笑,若无其事地道:“方才探了探你是否有发热之迹。” 话一说完,我立马装作整理衣衫,移开视线。 商宧淡淡地道:“可有探出什么来吗?” 我正色回了四字:“谨遵医嘱。” 商宧唇缘一舒,犹如一朵初放桃花,并不十分耀眼,却比任何娇艳之花更为引目难移。 雪晴后的首次下山,便在我与商宧的谈东论西间过去。 去檀光寺实乃我临时起意,只为让商宧能多出去走走,浸浸人气。他的日子过得实在索然无趣,活似一根尚在生长的枯木,虽某些枝桠还在抽芽,但其主干却早已枯悴。 凡是精怪,皆入不得寺庙,尤其檀光寺这种佛光极盛的庙宇古刹,更是万万去不得,灵力高者,最多支撑到庙门处。而灵力低者,在方圆五里便会显出原形。 此乃我回山后,从小慈他们口中听闻。 诸甲将事态说得极为严重,我却丝毫不以为意。只因此事纯属道听途说,至少族中尚无人亲身验证过。 我甚至怀疑是诸甲有意吓唬我一番,故而才将此事说得如此耸甲听闻,只为让我望而却步,以后好揪着此事将我笑话。 越是如此,我反倒越是想去,许多事情不试他一试又怎知真假。好比我与白蚁精上回打斗,不较量一番又怎能分出高下,又岂知我输与白蚁精的远不止一筹之微。 倘若届时当真感觉到不对劲,我随意寻个理由及时撤走便是,我定然没自负到认为自己压得过佛门之气。 倘我毫不讳言,直明胸意,不消说,诸甲定然百般相阻。 但是,我已与商宧约好,便不能出尔反尔,就算撑不过方圆五里,哪怕只是遥遥一观,也算遵守诺言。 是以,我只好假意应承,佯装放弃,以安诸甲高悬之心。
第62章 赴约之前,我认真思考了一日,诚然寻不出自食其言之由。 一来,我委实想知道,是否真如诸甲所说,但凡精怪皆入不得佛门禁地。趋利避害乃生灵之天性,但我常反其道而行,越说去不得,便越想往之一探究竟。当然,封印着会给苍生带来灾劫之魔的寒冰洞除外。 二来,我一边很怕被商宧知道,一边又忍不住想知道他在晓得我是妖怪后,是否会就此与我疏远,甚至嫌恶我。而在商宧冒雪上山送玲珑饼之前,我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经过一天的矛盾相攻后,在去与不去之间,显然前者得胜。 至于我是妖怪一事,我也想了个通透。其实,即便我今下不说,但总有一日商宧会发现我不同寻常之处,总归瞒不了一世。 世上所有的赌博皆有胜负之分,只是,我押在商宧身上的这场赌博,一旦输了,需要付出的代价我尚且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得住。既不知,那便不做深虑,徒增烦扰。 下定决心后,我便不再犹疑。 以防万一,下山前我特地吞光了多年存下的白果,以增强灵力。虽然白果于我而言,其功用实在算不得显著,但心里总归能多一分安妥。 下山时,我尽挑小道行,以避开族中诸甲。一到山下,便直奔走衣巷而去。 今日的临穹县,格外热闹,其程度丝毫不亚于春节。 一路上,擦肩之人无不是三三五五结伴而行,男女老少皆喜笑颜开,一同行往檀光寺的方向,言语之中,满含对檀光寺灵验之赞。 临穹县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令人身心皆受其染,我心潮一涌,不由加快脚步。 来到走衣巷后,只见商宧居处,院门破天荒大大敞开。我向来不拘小节,当即负手在背,昂首挺胸,大摇大摆,不请自入。 一脚踏进,转眼便瞧见树下长身而立的商宧。 他正昂首仰望树梢,罩身的白色披风垂至脚踝处,一根青玉竹节簪横在高束的发髻间,面色较前日红润不少,眉目清朗俊逸,肃而生峰,喜而生风。 我清声唤道:“商宧,我来了。” 商宧闻声回首,诩诩一笑。 “商宧,身体可有好转?”我边说边走向他。 “好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回答可有用饭之类的寻常问语。 我四下一望,“咦,停芳呢?不在吗?” “外出未归。” “那她几时回来?” “未说。” 我略带遗憾地道:“那便太不凑巧啦,原想多一个人还能多一份热闹呢。” 商宧的神情辞气依旧淡如清水,缓缓道:“多则多,少则少,不甚打紧。” “看来只有我二人去了。”转瞬,我又担忧地看着商宧,“商宧,你身子不要紧罢?” 商宧笑得舒旷,“无妨。” “那便好。”我旋即侧身,做出恭敬之态,漫声道:“商公子,请着。” 商宧微微扬起的嘴角忽又挑高几分,趋步先行,我马上跟随其后。 路上行人比我来时见少,均步履匆匆。 平日里最热闹的千影街,今日都萧凉许多。开门的铺子寥寥可数,一眼晃去,不逾十家。而这其中,还有两三家正在一块一块合上门板,准备关门锁铺。 我与商宧并步而行,不疾不徐,一路上偶出言语,各有心思。 商宧在想何事,我不得而知。 至于我,想的自当是显出原形之事。临到头时才发现,自己并无昨日预想的那般豁达,到底是忐忑起来。 心中正擂鼓时,忽听商宧道:“快到了。” 我当即顿住,猛一抬头,便见山腰处的檀光寺遥遥于前。 绿瓦红墙,清晰可辨,此处独有的五里青廊,自山脚首阶处并成两排,顺向长铺,四季苍翠。远远望去,宛若一条傲然的绿绦,与肃穆的殿宇相辅相成。 五里青廊始建于三十五年前,建造这条树廊的乃檀光寺当时的方丈,法号祖善。若问为何植下这条树廊,便要从一位母亲说起。 据传,在三十五前,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患有偕生之疾,尚未睁眼便命在旦夕,其母多方问医求药均未得效治之法。 晃眼间,半年过去。 眼见孩子日渐消瘦,仅存一息,母亲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时,在旁人好心的提醒下,毅然决定将孩子的生机托庇于神佛。 于是,母亲背着病儿,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家门口朝着佛光万丈的檀光寺,一步一叩首,一行一匍匐。 叩行一天一夜后,终于来到山脚处,而这时,母亲的额手早已被路上粗硬的石子磨破,身后血滴一路。 眼见檀光寺近在咫尺,母亲却在距离檀光寺长阶尚有五里之遥处,磕下最后一个头后,保持着伏地叩首之姿,再也未起。 最后,檀光寺当时的方丈祖善,在知晓此事来龙去脉后,甚为动容,便于道路两旁以常青柏树建下五里树廊。从山脚第一步石阶起,至母亲最后叩首处止,不多不少,正好五里,遂将之取名五里青廊。 而此时,我们距五里青廊仅剩下三四里路程,已是遥遥在望。 “商宧。”我犹豫着开口。 “嗯?”商宧侧首看我。 “我……我……”思绪如暴风飞转,我略生退缩之意。 “公子,千樰姑娘。”一个熟悉而又急促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我和商宧不约而同地顾首望去,却见人群中,向停芳正气喘吁吁地朝我们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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