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睫丝静泊从容地承着晞光的温顾,阴影下的些许萧凉犹如一片辽旷之寰,与尘世的蜩沸脉脉相溶却又自成一派阔达,而眸光固有的风头被深晦的暗静不矜不盈地久久压着,反而平添了一份欲揭其伏匿又怯于其惑蛊以耽之犹疑。眸波流转间,一任烟霞痴妒。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商宧,甚至意图解读他每一个或不经意或故意为之的神情、举动以及话语,似乎想要找出一个答案。 商宧瞥见我痴痴呆呆的神情,嘴角一弯,索性大大方方地以正面相对,以使我看得更为明朗。 我忙将眼睛转向别处,假意不觉,却听到商宧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声。尽管只是微微哼气,但仍被我敏锐地捕捉到。忽觉讪讪,大有正行坏事之时却被逮个正着的尴尬。 当是时,向停芳及时出现,端着一只木盆大步行来,“公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自盆里扯出一角衣衫,墨迹虽已淡去不少,但在色浅的布料上仍清晰可见,自成一团惹眼黑云。 向停芳犯愁道:“墨汁压色,用完了一罐皂角粉也洗不回原先的模样。” 商宧只睨了一眼,便满不在意地道:“无他,晾起罢。” 向停芳的嘴角倏地朝眉梢扬去,颔首道:“好。” 这些日子,我也看得分明。 商宧和向停芳虽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但他却甚少主动开口与向停芳交谈,多数时候都是向停芳与之言长道短。 饶是如此,商宧往往也只回以寥寥数语,甚至漠然置之,显得十分疏远。 但向停芳却极有耐心,无论商宧多么冷淡,她始终不厌其烦地寻他攀谈,且尽量挑或许能引起他兴趣的话题。即便商宧常只字不言,只要觉得他在听,向停芳便很是欢喜。 即便设身处地,若当真换作是我,绝无向停芳那般好性子,恐怕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火气,狠狠揪住商宧的衣襟,好生质问一番。 至于那件泼墨衣衫,我原想已糟蹋成此般模样,必然再也穿不得。 谁知,待湿衣干透后,商宧竟就着墨迹,提笔作下一幅墨竹图。向停芳将之处理一番后,倒像是衣上原本便有的纹饰,毫无违和之感,委实又让我顿开眼界。 不知不觉中,我在山下已近两月。 初时,阿爹他们隔三差五便会轮番下山来探望我。后来瞧见我在此地过得还算舒坦,也未生起半点乱子,便逐渐减少探看的次数。 入冬后,天气日益寒冷,加身之衣也日益变厚,洗浣起来便越发费事。向停芳一双不算细嫩的手生满冻疮,每一根手指都红肿如萝,敷了好几个医堂的药粉也不见好转,教人触目惊心。 期间,商宧在每月固定之日上千影街摆摊。统共两次,每次我都是舒舒服服地趴在铺垫得暖烘烘的竹篮里小憩,身上盖着商宧上布庄特制的小软被,目光时不时穿过竹篮的缝隙,望向外面。 天寒地冻,但商宧的画摊却次次都观者如垛。 这两次没有我从中作梗,抢画的场面反倒更为激烈。我在篮子里看得起劲,好几次都差点冲出去推波助澜,却又碍于模样的不便而悻悻作罢。 随着堪堪冬深,下雪之日遥遥在望,欣喜之余又有几分不舍之难和几分睠睠之牵。 因着我对雪极其敏锐的感知,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我自舒适的竹篮里捻脚捻手地爬起,双爪搭上床沿,用族语同已入沉睡的商宧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地扒门而出。 云积成山,朔风凛冽,降雪之兆。 我一路跑出院子,离开走衣巷,在八街九陌里奔来蹿去,最终尚算顺利地行出临穹县。 奔跑在崎岖山路时,终于受到等待两月之久的初雪之抚。我在雪幕里缓缓上行,雪花纷纷扰扰地落在身上。快到山腰时,我终于恢复灵力,乍幻人形。 欢喜吗?自然是欢喜。但在毋庸置疑的欢喜至深之处,却有一股怅然若失之感,像一条吐信子的毒蛇,蠢蠢欲动。心头一阵空虚,即使雪满天地,却也填不进那处空荡幽谷。 我带着异样又复杂的情绪,于深雪之中信步而行,不经意抬头一望,却见前方不远处闪着一点如豆红光。 待行近后才看清,在红光的辉映里,是披着茶色披风的见欢。他一手提拿着大红灯笼,一手撑一把青伞,宛若一盏伫立在雪中的雕灯。 “是千樰吗?”见欢不大确信的声音自漫漫雪里传来。 见欢位处高处,自然弗若在低处的我看得分明,我一笑散烦思,“见欢,是我。”随即迈大步子,行向见欢。 “你终于回来啦。”见欢匆匆迎下,将青伞压在我头顶上方,脸上笑色在红光里有种别样的柔和。 我与他共撑一伞而行,“见欢,你在这里作甚?不怕冷么?” 见欢瞬即挺直腰板,硬气道:“我穿了两件棉衣,任再雪盖三尺也冻不着我,放心罢。” 我一拳捶在他肩上,赞道:“铁骨男儿。” “谬赞谬赞。”见欢同我玩笑起来。 一路谈笑风生,不觉已到寝洞外。 我一步踏进洞内,回身看着站在洞外的见欢,“见欢,夜深了,回去休息罢。” 见欢先是微笑点头,须臾,又忽然唤道:“千樰。” 我正掸肩头落雪,听他一唤,连忙抬眸,“怎么了?” “你,”他停了停,眼眸里映着赤色微光,望着我,凝瞩不转,少顷,继续道:“你在山下过得开心吗?” 见他神色分外凝重,我当他要问我紧要之事,却不想原是这个,我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开心的。” “开心便好。”见欢虽是在笑,可此笑却有别于以往,具体哪里不同,我却不可言宣,总之古离古怪。 看他伫立不动,我又行出洞外,推他转身,催促道:“赶紧回去,雪又落大了,一会儿灯笼该熄了。” 见欢定了定,“那我走了。”说完便踏入雪下,地上薄薄盖了一层的雪一步一步记录着他的行迹。 许是离久未归,素日不点灯都能准确地摸到草榻,但此刻却只能磕磕绊绊地小步挪行。 而这不是唯一的变化,以往躺在草榻上很快便能入睡,今夜却迟迟难以入梦。 洞里原本令人舒适的安静,此时却让我生出不适之感,唯有外面的雪落声能让我找到一丝慰藉。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令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辗转反侧良久,我猛地在黑暗里半坐起,一径奔出洞外。在弥天大雪之中,深吸了几口凛寒之气,强行压下莫名的心绪。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所有熟悉的感觉于顷刻间蜂拥而至。 而我重新躺在硬得硌人的草榻后,也不再辗转难眠,以往的安心和踏实一瞬归回,遍达周身。
第60章 次日一早,我尚游离梦中,不知怎的,忽然升起一股被人窥视的跼蹐感,任是困意浓厚也再睡不安稳,索性睁眼。 “啊!”入目之景实在骇人,我乍地惊叫出声,身子跟着一个瑟缩。 一睁眼,全是族人之面。阿爹、阿娘、阿哥、各位叔婶以及我的一众好友,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悄无声息。 场面太过惊悚,竟令我在梦中也深感不适。 我下意识拢起被子,“阿爹,阿娘,叔叔婶婶,诸位这是?” 阿爹阿娘相视一笑,接着再看向身后众位叔婶,边点头边激动地道:“是千樰,是千樰回来了。” 这般大的阵仗,却仅仅是确定我是否回来,我顿觉啼笑皆非,“是我。” “千樰。”小慈在我榻沿坐下,未待我有所反应,一双手便不由分说地捏在我脸上,力度一点也不肯小,直捏得我双颊生疼。 我一把打开如钳子般夹在脸上的手,轻轻揉着被捏疼的地方,一记白眼奉还,忿忿道:“若是给我这张美若天仙、如花似玉的脸捏坏了,我非拽光你的鳞片不可。” 小慈旋即望向众甲,极其郑重地宣布自己上手求证的结果:“千真万确,是我们的千樰。” 众甲立即喜笑颜开。 阿爹恢复一贯严肃,对众位叔婶说道:“既然千樰已经平安回来,我等便可放心,大家都散了罢。” “千樰丫头,再不可莽撞了。” “嗯,喜伯说的是,我日后一定三思而后行。” “千樰丫头,以后可少下山去哟!” “好,添婶,我知道了。” “千樰丫头,再遇着白蚁精可离远点,莫与她硬碰。” “善叔,我晓得了。” ……………… 众位叔伯婶子在一一叮嘱后,方鱼贯而出。 时常下山探望我的诸位好友也在一一调侃后,雁行离开。 阿爹阿娘和阿哥则在洞里陪我吃了阿娘一大早便做好并装上食盒带来的饭菜,我顶着阿爹的谆谆教诲,以及多番承诺下,狼吞虎咽地嚼完了阿娘手下的佳肴。 饭一下肚,阿娘便毫不留情地将阿爹和阿哥双双赶走,同我在洞里东拉西扯地叙说我不在的这两月中,族里发生的琐碎事。 我听得入神,也时不时掺上数言。 而阿娘言语中提及最多的,是见欢。 她说,在未找到我的那几日里,见欢几乎整日整日地不睡觉,整座山都被他足足翻了三遍,便连族里明令禁止不许踏入半步的寒冰洞,他也去过。 阿娘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千樰啊,见欢这孩子,无论品貌,还是待人接物,都不错。若你也对他有意,娘日后也会少操些心。” 阿娘的这番话犹如一道天雷劈在我头顶上,因我与生俱来的特异之处,过去的十八年里,我从未下过山。整日都要同银杏爷爷学这学那,根本不尝想过我有一日也能同其他族人那般生活。 在族里,若是两只甲互相喜欢,便可结成连理。可如何才算是喜欢?喜欢又是什么滋味? 在我眼里,见欢与小慈、小墨无甚差别,均是我极好之友,也是家人。 如果山神当年一语成谶,为了他们,我会毫不犹豫地祭上性命,在所不惜。可若是喜欢,我却是从未想过。 我轻靠在阿娘的肩上,无奈而又坦然地笑道:“阿娘,你又说到哪里去了。你是知道的,我与大家不同。” 无意之言却徒惹阿娘悲戚,阿娘抹着泪,声音几近哽咽,“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儿。” “阿娘,”我揽着阿娘颤抖的肩膀,她比两月前清瘦许多,教我一阵心疼,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世间每一份责任都需要有人去担负。除邪去害不单是某一类生灵的使命,而是得幸生于世上的每一个生灵皆不得推卸之重职。然被选定的生灵也并非随机,尘寰万物,皆有其因果与定律。至于被选定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力能胜任,并且不逃避、不推卸,此乃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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